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柔软的改造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4256
◎张 弛

  柔软的改造

  ◎张 弛

上篇

关维孔被池塘里的那株植物吸引住的时候,意识到他正在G县的西郊。他似乎还特意抬头看了看天空,深秋时节傍晚的天空是悠悠的深蓝色。太阳西斜了,稀薄疏懒的阳光一片苍黄,慈祥而乏力地照耀着郊野的风景。

  是那株植物终于让他的神经有了一丝兴奋。池塘是南疆农村时而可见的那种池塘,岸边丛生着的芦苇,苇丛泛出一片金黄色,在微风中轻轻摇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株植物生长在离岸很近的水面上。

  关维孔从来没见过如此华丽的植物,猛一看就是一大蓬色泽鲜艳的花瓣怒放着,足足有脸盆大小。那花瓣细长、鲜嫩、妖娆蜷曲,仿佛一种柔曼舒卷的舞姿突然被定格于一瞬。花瓣聚集的中心部位是深红色的,向边缘渐渐过渡为橙红色、鲜黄色。中间还间杂着一些宝蓝色,如同触须一般的花蕊。这面貌奇异繁复的花朵蓦然出现在新疆南部县城的一个小池塘里,让人有种怪诞、甚至恐怖的感觉……关维孔怀着一种莫名的紧张细看了看,觉得这样艳丽复杂的植物,似乎应该是生长在热带,甚至是生长在热带海洋的洋底,才合乎情理,他一时联想到诸如海葵之类的海洋生物。他把手伸出去慢慢接近那怒放的花瓣,忽然,丛生的花瓣似乎感应到手指的接近,开始兴奋起来了。它的颜色变为激动的深紫红色,花瓣丛中似乎有种黏液在分泌出来。他大着胆子拿手指轻触了一下花瓣,花瓣立刻激动得痉挛起来,先是一阵收缩,接着又满怀期待地慢慢舒展开来,就像海葵的触须,或者万千活的水蛭,由统一的神经系统控制着。甚至就像是章鱼的腕足,仿佛要攫取什么。它到底是植物还是动物?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把他攫住了。这时,有一种奇异的、浓烈的气味弥漫在他的面前,带着果实烂熟的甜香,浸入他的大脑中。一种难以自持的冲动使他忘记了一切警觉,把鼻子慢慢凑近——忽然,那万千的花瓣,或者说水蛭,或者说腕足,以闪电般的速度扑面而来,刹那间牢牢地包裹住关维孔的脑袋,把他拉向水下。他只觉得一阵令人窒息的恐惧,大脑中一片空白,他双手拼命去抠裹住脑袋的那些腕足,手指上只感到一种令人恶心的粘滑,与此同时,花丛中分泌出的黏液糊得他满头满脸,那种饱含腐蚀性和消化力的酸液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恐惧和绝望在这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灵魂……

  关维孔终于睁开了眼睛,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四周是黑夜的恬静,只有心脏紧张的跳动声在耳朵里轰然鸣响,他拧亮台灯拿起水杯喝了两大口凉开水,脑子里想起最近看的那篇法国人写的荒诞小说《茅膏菜》,刚才的噩梦顿时有了出处,直到这时他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篇小说会进入到他的梦境之中,他坐在床边愣愣地思索着,也不知为什么思想就渐渐地走神,多年来的一些生活片段纷乱无序地涌入头脑中……

  1

  关维孔还记得第一次到南疆的G县是1985年深秋。他从新疆石油学院毕业,被分配到了新开发的塔西石油基地。班车在浩瀚无边的戈壁沙漠间穿行了两天,当他终于望见遥远天边的那一小块绿洲,得知那就是G县,他此生的目的地时,他觉得那仿佛是赭黄色的大海上勉强露出来的一小片绿色的岛屿,一种岌岌可危的,随时被漫漫黄沙淹没的感受迅速涌遍全身……

  在客运站下车之后,关维孔怀着一种陌生、孤独而且凄凉的心情踏进了G县城。街道上人不多,几乎看不见汽车。路边只有零零星星、连不成片的土房子。在夕阳的照射下,这些土房子一律显出一种和戈壁滩浑然一体的锈红色,仿佛它们不是什么人造的建筑物,而是戈壁滩上风化形成的沙丘土堡似的。这些土房子朝阳的墙根下,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维吾尔族老汉,他们在晒一天中的最后一缕阳光。他们一律穿着黑条绒棉袄,头上一顶黑色带茸圈的高筒帽,腰间一根杂色的带子把棉袄扎紧,两手抄在袖筒里。他们的脸一律朝向着关维孔,高高的眉弓和鼻梁下深藏着的黑洞洞的眼窝,默默地凝视着他这个闯入者。关维孔望着这些维吾尔族老汉,一时有些恍惚,在这亘古不变的寂静街道上,他们就像是某种植物,深深地扎根在南墙根下,年年岁岁,维持着同一种姿态。岁月在这寂静的街道上千年如一日地重复着。时光在这里似乎停滞了……

  从那天开始,关维孔把自己的身体安顿在了这个南疆小县城边上新建设的石油基地。可他始终没给自己的心找到一个安宁的居所。白天,在紧张的基地筹建工作中,暂时会忘却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可一闲下来,客居他乡的孤独就像寒露一样慢慢凝结在心头,渐渐浸透了他的身心。

  在县城里,有时候也会遇见一些赶时髦的人或事,透露出一点儿追逐时代的努力:一对儿一对儿的县城青年男女,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手里提着砖头式录音机,大声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他们的脚面上,宽大的喇叭裤就像两把扫帚从街道上扫过。那种落伍而又不自知,反而洋洋得意的神态,让关维孔心生悲悯,有时又觉得一丝好笑。那一刻,他的脸上会呈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笑意,有时摇摇头,有时又叹口气。那是因为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他的后半生就要在这里度过,终究要和这些县城人混同在一起,难以辨认了。带着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潜意识,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周围虽然也有着城市和街道,也活动着人群,但他却缺乏与之沟通交流的欲望。他常常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像鲁滨孙一样,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人生变故,漂流到了一个荒岛上。他的心灵品尝着与世隔绝的孤独,盼望着回归到文明世界中去,或者至少在荒岛上找到一个能够交流的文明的伙伴。

  直到那次舞会上,关维孔的生活才发生了彻底的转折。

  2

  那次的舞会是由石油基地团委组织的。关维孔是被同宿舍的舍友们裹挟着去的,心中还是那种无可无不可、懒洋洋的情绪。

  基地新建的体育场里,四周环绕着水泥阶梯看台,体育场上空悬挂着四排大灯,金黄色的光晕笼罩着中间的球场。为这次舞会,团委的人可谓煞费苦心了,把县城里政府、文教、卫生,总之体面单位里的年轻姑娘们都请到了。她们都显得既兴奋又紧张。她们来的时候已经尽其所能、尽其所有地打扮了一番。但当她们凑到一起的时候,立刻集体显现出了小县城的单调和贫乏,无非是蝴蝶结、连衣裙,最多的还是喇叭裤,而且是那种极为夸张的,活像两把扫帚扫过地面的喇叭裤。小伙子邀请姑娘跳舞的时候,要么紧张生硬,口中讷讷,不知所云。要么就学着外国电影里的做派,什么“请允许我……”“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在关维孔听来,矫揉造作,有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土洋气”的味道。

  关维孔坐在场外较高处的水泥台阶上,漫不经心地看这一池男女沉浸在那种“土洋气”的紧张和兴奋之中,如同一个花花绿绿的巨大漩涡,在拥挤和裹挟之中慢吞吞地旋转着。忽然,关维孔注意到从漩涡上游漂流而下的一个姑娘。姑娘的皮肤很好,在灯光照耀下,泛着米黄色的细腻光泽,高而挺的鼻梁两侧,是一双大而深邃的黑眼睛,睫毛浓重如阴影。这样一副脸庞,在众多土洋结合的县城女子之中,显得十分醒目。在层层叠叠、斑驳掩映的面孔之间,姑娘的脸时隐时现,但关维孔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那张脸上。搂着她跳舞的小伙子,把自己弄得像个托运部里打得整整齐齐、结结实实的包裹。小伙子紧张得脸色通红,一路磕磕绊绊地护着她前进,不时对旁边碰着他们的人怒目而视。对此,她的脸上总带着那么一副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种笑并不代表热情和欢乐,似乎更多的是一种包容,甚至是迁就。她的这种笑容一下就触动了关维孔一贯深藏着的内心,顿时咂摸出那里面包含着的复杂滋味:怜悯、鄙夷、无奈和迁就混杂在一起的东西。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忽然间就抓住了关维孔的心。姑娘的脸在他的眼中顿时变得耐人寻味。她笑容里的那种宽容、迁就以及温和,甚至超过了他,使他一时间深受感动,觉得她可能远比自己更为成熟,不但值得探究,甚至值得人去追随、感悟也未可知……关维孔潜意识中也明白自己那种漫无边际的思想遨游。最终迷失初衷、不知所云的老毛病又开始发作了。但他此时却不想束缚自己,而是放任他的思想自由驰骋。此时的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下巴托在手掌里,两眼出神地凝视着那张脸,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张脸。他没顾及他的这种凝视一旦与对方的目光相遇时,会给对方造成什么样的心理冲击,他总觉得他不在场,在暗处,甚至在高处。然而,当姑娘又一圈转到他附近时,他们的目光真的相遇了!那一瞬间他受了惊,迅速把目光转向别处。然而,就是那一秒钟,也许已经暴露了不知多少东西!要知道,她可不是一般的县城女子啊。又过了片刻,他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目光仿佛自己忍不住似的,又开始搜寻那张脸,然而,当搜寻到的时候,才发现对方的目光已经等在那里了,也许一直都没离开过。这回,他抵抗住一闪即逝的羞怯,稳住神与对方目光相接,大胆地对视着,姑娘那若有若无的微笑忽然加深了一重,他在激动中意识到,她给他笑了,是单独给他一个人的!他忙回以笑容,恰在此时,该死的小伙子来了一个笨重的旋转,把她的脸转向了另一边,此后就被重叠斑驳的面孔遮掩住,渐渐漂进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去了……

  苏依群与身边的小朱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脑子里却是刚才在灯光之外的黑暗中浮现出的那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苏依群知道那个人是石油基地新来的大学生,据说挺傲的,看不上这个小县城。但正是这一点让她怦然心动。她知道他姓关。没办法,在这方面,她就是有种天赋,周围的人啊,事儿啊,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啊,稍有个风吹草动,她立刻就感觉到了。

  此时,这种天分又发动起来了。她预感到他和她之间会发生点什么的,今天晚上不会就这么白白过去的。对那种灼灼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意味,她的判断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吧。何况后来,她的眼睛没有白等,也没有久等。更何况,第二次她似乎还给过他一个笑脸呢,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内心就一阵羞惭。于是她又觉得那似乎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究竟给没给他笑呢,她自己此时也说不清楚了……忽然,她的余光感到一个人正在向她逼近,她嘴上与小朱敷衍,眼睛偷空儿往那个方向一瞟,果然是他,还有他灼灼的眼睛。她的目光哆嗦了一下,赶紧躲开了。她嘴上还在与小朱敷衍着,但她的耳朵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耳膜上是剧烈的心跳声,怦——怦——怦,这是她以前和县城里任何男子交往时从未出现过的,她心底深层似乎又掠过了一丝羞惭。但此时是顾不上应付这一丝羞惭了,她只是担心他会不会中途又拐到什么别的方向去了,于是忍不住又向他那个方向瞟了一眼。一点儿没错,他正坚定不移地朝她走来,目光正好与她相碰。她松了一口气,忽然间竟想起了那个年代常用的比喻:灯塔。她觉得她的目光就像一座灯塔,为这艘夜行的航船指引着方向。她心里暗自为这种活学活用发出了胜利的笑声。

  一搭上他的肩膀,她立刻就感觉出对方有一副很熟练的“舞架子”。他的身体在翩翩舞步中始终保持着一种沉稳,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依附感,也就是那种趴在对方肩膀上,任由对方带着四处飘荡的、很舒服的感觉。而且他的手势非常清晰坚定,不像有些人那样犹豫不定,令人无所适从。到了转弯的地方,他身体很自然地微微后仰,形成一个看不见的轴心,忽然一下,带动她来了一个轻盈漂亮的旋转。她感到这个旋转来得太舒服了,在那一瞬间,她感到裙边飞扬起来,像瞬间绽开的花朵。裙下一阵清凉,她意识到她的小腿、甚至是大腿,一定在周围男人们的眼中一闪即逝。她暗暗地一阵脸红,但心底深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今天晚上,他真是让她出尽了风头啊,她注意到场边的很多人都在朝他们看了。她不由自主地对他报以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也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3

  当天晚上,关维孔辗转反侧,一夜不能安睡。第二天一早,同伴叫他起床时,他索性称病,请了一天病假。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心中百转千回,拿不定主意……一直熬到下午,关维孔终于鼓足勇气,痛下决心,顶着烈日骑上自行车往G县城赶去。

  G县的医院那时只有呈“工”字形连接的三排平房,这种结构对第一次进入的人来说十分复杂,关维孔就像一只钻进迷宫里的蚂蚁,钻来钻去,循环往复的,竟似没个尽头……每个房间里都有穿白大褂的姑娘,个个似是而非。关维孔很快就出了一头汗,白衬衣也湿了半边。这时,他来到了“工”字形上端最拐角的一个房间。只见门半开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背对着他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托腮,身体微侧,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他只能从姑娘上半身大约的身材,以及那一段葱白似的脖颈,一笼乌黑的发丝来判断,觉得似乎有点像。他又紧张又木愣地站在那里,越觉得像,心中却越犹豫,不知下一步怎么办才好。最终他决定先出去,到大院门口的树荫下坐一会儿,冷静冷静再说。于是像个疲惫不堪的旅人,蹒跚地从医院走出去了。

  实际上,苏依群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并不像关维孔看上去的那么专心致志,她只是觉得以那样一种专心致志的姿态看书,十分雅致好看罢了,这是她自己潜移默化了的习惯。忽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在她的门口停下了。她立刻就把书丢在了一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后脑勺上。是他,一种预感浮上心头。她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的面前摆着一架小圆镜,当她坐在凳子前面,做看书状的时候,别人并不能看见她看的是小说、杂志还是医学书,但那面小圆镜的位置和倾斜的角度是她精心调整好的,使她恰好能看见门口的情况。这是她许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中的一个。她感到心跳开始加剧了,她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珠慢慢地瞟向右边的那面小圆镜,果然是他!他满头是汗,衬衣都湿了半边,一定是中午从基地那边骑了十公里的车赶来的。她心中掠过一丝温暖的感动,差点儿回过头去招呼他,但最后一瞬她的定力发挥了作用,克制住了自己。她要看看他会怎么样。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竟像停滞了一般难耐,她看见他在紧张地舔嘴唇,最后竟然……转身走了。她感到一阵后悔和失落,连忙起身来到窗前。片刻,她看见他从大门出去,慢慢地走到大院门口的沙枣树荫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感到悬着的心一下落了地,浑身一阵释然和轻松。她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微笑,信心又开始在体内恢复。她忽然就想起了前不久读过的那篇美国人的小说,讲一个老头和一条大鱼搏斗的艰难曲折的故事,心中掠过一阵体悟的快乐。她决定沉住气,再看看,看看他要坐到什么时候,难道一直坐到下班吗?然而,这回她却发现自己沉不住气了,她坐立不安,不时地起身趴到窗前看他还在不在那里。这在以前,她和县城里男子们的交往中,是从未出现过的。她还是第一次被对方所折磨。这是为什么?她到底是看上了他这个人?还是看上了他所能带来的机遇?也许是因为这两种成分兼而有之,并且以恰当的比例混合起来,才在她的内心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化合反应吧!她已经无暇细加分析了,因为她已经下了决心,此刻她只是需要个由头罢了。由头总是会有的,她看见了大院门口的那辆白色的冰棍车,百无聊赖的老太太点头欲睡。

  她慢慢地走出医院门,慢慢走到冰棍车跟前,她没直接看他,可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通过眼睛的余光笼罩在他身上。她慢慢从白大褂里掏出刚才准备好的分币,有纸币,有硬币,慢慢地凑成一角钱递给早已不耐烦的老太婆。暗暗欣喜地感觉到,他已经从背后勇敢地靠上来了。当她拿着冰棍一回头的时候,正碰上他潮红而疲惫的脸。于是她诧异而惊喜地说:咦?你怎么来了,病了吗?

  他的脸上展开了一个疲惫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口中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她立刻以一个医生的身份伸出手去,在他的额头上轻柔地抚摩了一下,但她的脸上挂着的绝不是医生的笑容,她相信他能看得出来。

  很烫啊,不过也不要紧,天气的缘故。把这个吃了就好了!她把刚买的冰棍伸到他面前,心中暗想,她可从来没有这样奖赏过县城里的男子。

  他的脸上很感动,眼眶里甚至有种晶莹欲滴的感觉,他声音略带哽咽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她也被他弄得感动了,只想赶快从这让人不好意思的感动里逃离出来,于是玩笑着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们俩顿时轻松地笑了。一旦恢复轻松,他的那种大胆和灵活劲儿立刻也附了身。他咬了一口冰棍,赞叹地说,真甜!这样吧,你请我吃冰棍,我请你看电影好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4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依群就暗暗地把她妹妹苏依众当作了较量的对手。很长时间以来,这一点潜藏在她隐秘的内心深处。妹妹不论家里家外,到处受到称赞和重视,到处受到过了头的关心和期望,她呢,回回都礼貌得体地腼腆着,谦虚着,实际上一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架势。每逢这样的情景,一种愤愤不平、心有不甘的酸楚就开始暗暗地啃啮着苏依群的心,那种对手和压力的感觉,就开始沉甸甸地压上心头。按说不该对自己的亲妹妹产生这样的情绪。然而,她怎么也和这个亲妹妹亲不起来,不但和妹妹,和爸爸妈妈也同样亲不起来,总觉得和他们三个隔了一层。

  “文革”初期,苏依群的父母因言获罪,从上海一路发配到新疆南部的这个小县城,那时苏依群才不过两三岁。苏父以为经过几年忍辱负重的改造就能回上海了。因此把小小的苏依群暂托在爷爷奶奶家照管。然而直到文革”结束,因为在最后一次政治风波中看错风向,站错队伍,苏父确定再无回上海的可能性之后,才把苏依群从上海接回来。那时,她已经长成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敏感、自尊,不可磨灭的自我意识已经在身体里牢牢生根。

  这次的人生变故,让苏依群承受了幼小生命中的巨大落差。离开了熟悉的亲人(爷爷奶奶),来到陌生的亲人(爸爸妈妈)中间,本来就有种孤独和疏离。小县城的偏远落后,更使小姑娘体会到一种深刻的失落。刚来的那两年,她苍白的小脸上几乎看不到笑容。一种成年人才有的阴郁、甚至是厌倦和鄙视,往往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按理说,苏父苏母应当对小姑娘的这种情绪给予充分理解才是,当年的他们,不也经历过种情感上的磨难吗?但不知为什么,多年的艰苦改造使苏父苏母的心灵在一种扭曲的适应中变成了一种奇怪的两面体:当他们面对本地人的时候,他们骨子里自认为是上海人,一种优越感,一种落难感,以及早晚要脱离苦海飞升而去的理想,不知不觉就主宰了他们的心灵。然而,当晚来的苏依群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同样的情绪时,他们却不知不觉就转变了立场,体会到了一丝本地人的感受,品尝到了那种受歧视的滋味。他们觉得,他们十年的忍辱负重遭受到极大的不敬,甚至是轻蔑。他们和生在本地的苏依众十年来苦苦挣扎,相濡以沫的感情,来自大上海的苏依群是根本无法理解的。这种隔阂就像一根纤细的刺,扎入到苏依群敏感的心里,虽然看不见什么流血的伤口,但一不小心的触动,就会引起一阵细小尖锐的疼痛。面对苏依群的格格不入,苏父拿起别人改造他的思想武器,改造起了自己的大女儿。警告她要“脚踏实地”,不要“心存幻想”,甚至引用起毛泽东同志批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语录来教训大女儿,什么“顾影自怜”,什么“精神贵族”之类的,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得懂。母亲呢,则是现身说法,让她向妹妹苏依众学习,学习她的那种“埋头苦干”“艰苦奋斗”的精神。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苏依群开始暗暗地打量、揣摩她的妹妹。她感到妹妹小小年纪,城府却很深。不太容易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看出她很听大人的话,学习极为刻苦,成绩十分优秀,而且懂得委曲求全。因此,到处受待见,到处受表扬。她隐隐感到,妹妹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让人挑不出毛病,却也喜欢不起来。

  那时候,党中央发出了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徐迟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哥德巴赫猜想》。全国的青年学生都掀起了学习数理化的热潮。各学校组织学生发起了向陈景润、杨乐、张广厚等数学家写信的活动。妹妹的信被学校选中,在全校学生大会上,上台当众朗读。妹妹朗读得认真专注,声情并茂。姐姐坐在台下听着,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儿,觉得自己和当时的氛围格格不入。说实在的,她一点儿都不喜欢数理化,觉得那都是些抽象复杂,而且极端枯燥乏味的学问,和一个女孩子的天性、趣味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她们(包括妹妹)怎么可能真心喜欢什么数理化呢?不过是为了博老师喜欢,讨大人欢心罢了!不过是为了压别人一头罢了!

  

  插图/杨平凡

  靠着一些小聪明,苏依群在学校里混得一个成绩平平,不上不下。但父母早看出了她的秉性,欲要施以严厉教育,又恐更加深了感情隔膜,闹出什么家庭裂痕,最后只得放任自流。在感情上,自然更加钟爱妹妹苏依众。

  在这种厚此薄彼、冷淡放任的境遇之下。苏依群竟也慢慢地适应了,她学会了潜藏起自己的内心想法,慢慢养成了关维孔后来看到的那一副若有若无的笑容。这笑容温和之中又潜藏着无奈、迁就,甚至不易察觉的鄙夷。首先是家人,接着是同学、老师,街坊邻里,发现这个姑娘变了,似乎忘记了自己大上海娇小姐的身份,对周围的人谦和热情起来了,似乎终于要融入到这座边疆小县城,和当地群众打成一片了。而苏依群则发现,小地方的人终究是好对付的,以她这样一个来自大上海的漂亮小姑娘的身份,只要稍微将笑容挂在脸上,稍微对人主动一些,和气一些,迁就一些,立刻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她付出的那点热情,本地人可谓涌泉相报,甚至说是受宠若惊也不为过。慢慢地,她在枯燥的学习生涯之外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她发现自己身上有种天赋,那就是对周围的人和事,尤其人际关系,有着超常发达的敏感性和知觉力。谁和谁好了,谁和谁有矛盾了,她总是第一个察觉到。有时候,当事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甚至连他们自己都还有些懵懂的时候,她就替他们感觉到了,或者预见到了。她观察着周围的人情世故,体会着、揣测着每个人感情和思想的细微变化,并且随着生活的演进,不断地得到验证,觉得其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兴致和乐趣。有一次,在家中的饭桌上,苏母偶然提及单位的王阿姨。苏依群信口多言了一句:“王阿姨和张叔叔恐怕要不好。”苏母当作孩子话并未理睬。不料半年之后,王和张果然离婚。又一次,苏依群和同学上街买衣服,在县城商场里看见新进的一批石磨蓝牛仔裤。苏当即掏钱买了一条,同学虽然羡慕却不敢效尤,悄悄对她说,你不知道李校长天天在校门口拿着剪刀抓奇装异服啊,小心给你剪了!苏说,不怕的,他快要调走了!未几,李校长果然调走。

  由于对周围的人际关系洞若神明,苏依群只要稍稍因势利导一番,就获得了极好的人缘。如果有人出现了矛盾,别人怎么劝也无益,可她只上前点拨那么一句两句,立刻就说中了别人隐秘的心事,矛盾纠纷倏然化解。慢慢地,女孩子们有了什么心事,都愿意告诉她,从她那里求得安慰,甚至让她帮着拿主意。有了矛盾纠纷,就主动找她调解,简直把她当成了生活的仲裁者。她在各年级同学中都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威信,名气越来越大。渐渐她开始同社会上的一些人交往,获得了很多圈在学校里的书呆子们根本不可能获得的见识。初中毕业之后,她考上了当地的卫校。随着年龄的增大,开始有男人簇拥到她的身边来了,对此,她既不像书呆子们一样惊慌失措,把自己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也不像有些一味赶时髦的傻姑娘,轻易掉入男人的陷阱。她跟着他们上舞场,滑旱冰,看电影,脸上挂着那副若有若无的笑意,轻松自在、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他们之间。与每个人都保持着那种“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的恰如其分的距离,男人们觉得她很公平,像春天的太阳一样,给每个人一份温暖和感动,却又可望不可及。

  苏依群从卫校毕业后分到县医院的X光室,妹妹还在寒窗苦读的时候,她已经正式踏入了社会。凭着自己的天赋,她很快就在新环境里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她的周围照样簇拥着众多的仰慕者。但她不为所动,她总感到,真正的机遇还没有降临,有时难免内心里有所茫然,甚至焦虑。直到遇见关维孔,她觉得仿佛在激流之中突然攀上了一只小舟,从此有了驾驭生活、驶向理想彼岸的着力点和根据地。

  5

  星期天的下午,石油基地伸向西南方的一条公路上,苏依群和关维孔骑车并行着,向着落日的方向漫游。这大概是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交流得最深入,也是让关维孔最感动的一次了。一路上,苏依群把她的身世和遭遇,她在家中的孤单落寞,命运中陡然出现的坎坷和失落向关维孔娓娓道来。她讲得温和安详,没有一点儿怨天尤人、愤愤不平的尖刻和激动。偶然为自己感叹一声,也充满了一种饱经沧桑之后的恬淡。然而,她对自己的这种态度,恰恰深深地感动了关维孔,让他察觉到她深藏不露的隐忍,激起了他心底深处的一种温柔的同情。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苏依群忽然在公路边下了车,对关维孔说:“到了。”她把车子扔在路边,望着关维孔微笑着,西天上的太阳在她的眼睛里形成了两个晶莹的亮点,关维孔一时觉得,她那晶莹的目光仿佛充满了一种激动人心的暗示。望着她的眼睛,他仿佛感到里面有种召唤的力量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

  他跟随着她向戈壁深处走去,西斜的太阳将金黄色的光芒普照下来,大地是一片深沉久远的赭黄色,天空则是亘古不变的苍蓝。这两种色彩的交界处,则是遥远的、可望不可即的地平线。紧贴着地平线之上,低低悬浮着一轮金黄色的、温暖的太阳。在这广袤的空间里,线条和色彩是如此的简单,而其中仿佛蕴含着的什么,却让人的思维永远也无法穷尽。在一种无限开阔的心境下,关维孔体会到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和兴奋,走在前面的苏依群不时地回过头来,用那双召唤的眼睛催促他快走,渐渐地,苏依群奔跑起来,脚下不时地踢起一小朵一小朵的尘土,关维孔也跟着她奔跑起来,心中充满了一种莫名的预感。当他们一口气跑上那道耸起的沙梁上时,眼前的情景让关维孔震撼了:几百株奇异的树木像巨大的花朵一样,在沙漠上绽放,那金黄色的、蓊郁的树叶,如同千姿百态的云朵,静静地悬浮在地表之上,层层叠叠地向远方铺展蔓延而去。他们放缓了脚步,慢慢地走入这片胡杨林,金黄色的树叶一蓬蓬、一簇簇在头顶上盛开着。微风拂动之下,从树叶的缝隙间渗漏的阳光,斑驳闪烁,好像夕阳下的河水,呈现出波光粼粼的动感。胡杨树的枝杈,不像一般树杈那样中规中矩,而是苍劲虬曲,千姿百态。有的像挥动水袖的舞者,有的像一团凝固了的旋风。看得久了,仿佛一场盛大的树木的群舞突然凝固于一瞬,不知这些被魔咒定身的精灵,何时又会突然苏醒且舞蹈起来。漫游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幽廊曲径百转千回的宫殿里,关维孔很快就迷醉了,不知不觉间,他把苏依群紧紧地拥在怀中,他怀着一种感动的、甚至是感恩的心,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凝着她的那双富于召唤感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把她视作升向天国的永恒幸福的引领者,在她的怀中彻底迷失了自我,仿佛融化了一般。

  当他从迷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到地平线以下去了。头顶上的树丛之间,显露出的是一块一块的,仿佛林间沼泽一般的幽蓝的天空。朦胧之中,他看见苏依群的那张美丽而又慵倦的脸,正在幽蓝的天幕映衬之下,自上而下地、怜爱地俯视着他。忽然,她把他抱起来,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把嘴唇轻轻地移到他耳旁,喃喃地说:“我想到你身边去工作,咱们俩天天都能在一起。”

  关维孔把这句话慢慢品味了一番,觉得一种使命感在他心中冉冉升起。

  6

  当关维孔从爱情的迷醉中清醒过来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他给自己压上了一副沉甸甸的重担。他有什么能耐把苏依群调到石油基地工作呢?这件事应该从哪儿下手呢?甚至应该找什么部门?在他的头脑中都是一片空白。自从开始谋划这件事,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潜伏着很多弱点。首先是对社会的无知。不过他在心里为自己暗暗辩解,这算不得什么学问,若不是为了这件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刚刚把自己那颗羞愧的心安抚妥当,他又发现了自己另一个弱点:胆小怯懦。他下了几次决心,都没敢踏进人事处长的办公室。一开始,让他为难的是怎么开口,难道直愣愣地说,想把自己的女朋友调进基地,请处长帮忙吗?那他会怎么看自己呢?一个异想天开、莫名其妙的傻瓜?他又想,干脆说是自己的爱人,然后再以原单位专业不对口为由,这样听起来还名正言顺一些。他反复掂量,觉得这样总算有拿得上台面的理由了。然而,他还是下不了决心。从小到大,他从来就没有求过人。那种低三下四的滋味,让他想起来就打心眼儿里害怕。如果有谁能给他一个成功的保证,或许咬咬牙也就上了。可谁能给出这种保证呢?一想到低三下四之后得到的还是无情的拒绝,他就感到一阵屈辱和绝望开始无情地啃啮着他的心。在这种反复揣想中,人事处长在他心目中渐渐就上升到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他是那么的无情、那么的傲慢,但偏偏就是这么个人掌握着他俩的命运!他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他调动起全部的理性和这种怯懦作斗争,终于在第二个周一的早晨来到人事处长的门前。在艰难地吸完一支烟之后,他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甚至是大义凛然的心情敲开了处长的门。

  他没想到一大早的,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而且也是为了这种事。他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没有得到一鼓作气的运用,却被难受地耽搁在了胸腔里。为了维持住这股勇气,他觉得自己始终在紧张地提着一口气,他觉得那口气再也维持不住几分钟了,马上就要土崩瓦解,流泻殆尽了。可那个该死的人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他的大脑一边紧张地为自己提气,脑子反复组织着语言,编织着理由,考虑怎样措辞才能打动人事处长。但一边却又管不住似的,分神去注意那个人和人事处长之间的对话。他发现那个人可谓伶牙俐齿,嘴尖皮厚,脑子反应很快。他的理由要比自己充分得多,而且他的表演感情丰富,异常投入。如果撇开当前的紧张情绪,说不定他都会被那人所打动。可是人事处长却表现得十分冷静,边听边在手里玩弄着一支圆珠笔。他整个脸部显得光滑平整,有点儿像基地广场上的那个不锈钢雕塑,脸上的表情可谓冷静而又淡漠,看不出任何人类情感的流露,只有一双眼睛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不放松,仿佛一束鉴别真伪的射线。关维孔发现,处长说话之前总有片刻的停顿,你不知道在那片刻的停顿里,他在想些什么,只能从他盯住你不放的眼神里,感觉出他一定在琢磨你,琢磨你说的话。怪不得他话一出口就活像伸过来一只爪子,一把掐住了你的脖子,让你立刻产生一种气噎喉头,哑口无言的感觉……关维孔越看越觉得紧张。然而,那个人竟然如此顽强,一个理由被驳回,他那一刻不歇的嘴里立刻就会吐出一长串新的理由,然而,处长的话四两拨千斤,只一句就将他堆砌得高耸入云的理由驳得轰然倒塌……终于,在那个人又提出某个理由的时候,处长不耐烦地说,这一条我刚刚给你解释过了,你忘啦?那个人猛地意识到他已不知不觉陷入到车轱辘话里去了,只得尴尬地站起身来,一副黔驴技穷的模样,讪讪地离开了办公室。在这个过程中,关维孔紧张得忘记了所有的准备和组织,以致轮到他的时候,他竟然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都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处长是否听明白了。但处长显然是什么都明白了。处长只问了他一句话:这个苏依群是你什么人?

  我爱人。他心虚地说,看见处长从抽屉拿出一本花名册似的东西翻看了一番。

  处长抬起眼睛紧盯着他又问:是对象还是爱人?领结婚证没有?在那种目光之下,他觉得再不敢含糊下去,只得说:就准备领证了。处长说,等领证了再说吧。目前她与本单位没有任何关系嘛!

  他就这样顶着一脑袋狼狈的汗珠被打发出了门。

  7

  关维孔第一次给苏依群说结婚证的事情时,因为怕她多心,拼命给她解释。生动细致地描述了他去求人事处长时克服的种种心理压力,他在人事处长那里承受的种种紧张、畏缩甚至是屈辱。苏依群没想到,在舞场上、在女人面前如此老练、驾轻就熟的一个男人,在社会上真办起事来,竟然如此幼稚。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外表潇洒老练,内里却幼稚单纯的男人,就像一块外焦里嫩的烤肉,似乎很对她的胃口。她看着他那副急巴巴地表白自己的模样,不由得一阵怜爱涌上心头,甚至升起了一种此生要扶持他、教导他在复杂社会上行走的冲动和责任感。

  她对他说,所谓的结婚证,只不过是个办事的由头,真正办起事来,最终还得靠人事处长。她给关维孔推荐了一个人,此人名叫张马龙,和关维孔是一个部门的,但此人交游广泛,而且与人事处长关系非同一般。要想和人事处长说上话,非得先从他身上下工夫不可。关维孔惊讶地问道:你对我们单位里的事这么清楚?苏依群淡然一笑说,县委书记的女儿,你听说过吧,目前安排在基地办公室当文秘,她在学校时是我的好朋友。告诉我很多你们单位的事情。

  为了与人事处长搭上关系,就不得不首先和张马龙搭上关系。关维孔感到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这个张马龙在石油基地的年轻人中名气很大,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天天晚上见不到人,而且此人好吹,似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只要是聚会场合,他那张嘴会霸占住所有的耳朵,从开始蹂躏到结束,一刻也不放松。关维孔本来对此人十分嫌恶,但为了苏依群能扬眉吐气地生活,为了他们将来的幸福,他不得不委曲求全,跟魔鬼拥抱。他陪着张马龙吃喝玩乐,打麻将,滑旱冰,看录像,受尽了折磨,才终于换来他的承诺,改日由他出面请人事处长吃饭。面对这关键的一役,尤其是想到第一次跟人事处长打交道时的遭遇,关维孔就心里发虚,紧张得要命。好在苏依群用自己的温柔体贴,多少化解了他心中的紧张烦躁。而且更为关键的是,苏依群答应亲自出席这场关键的饭局,这让关维孔心里有了一种踏实感。看着苏依群那种松弛自如,完全不当回事的模样。关维孔心里觉得十分奇怪,他想,按说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大事,她应当比他更紧张才对啊。他越来越发现,苏依群与他不是一种类型的人。尽管她没上过大学,但她对社会,对人情世故的了解,远远要比他丰富和深刻。而且,她的心理素质要比他更为强健,比他更富于胆量和魄力。他预感到,她的办事能力、她在单位和社会之间,在复杂人际关系之中那种游刃有余的本领,都要远远地在他之上。这让他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毕竟他是个男人,可不想落下一个比妻子无能的名声,他决心慢慢地改变自己,适应社会。

  吃饭那天,关维孔担心的那种因为求人办事而各怀鬼胎、虚与应付的尴尬场面压根儿就没有出现。人事处长与苏依群几乎是一见如故,他的那副不锈钢面具一经苏依群点化,立刻就恢复了它有血有肉、七情六欲的本相。他们很快就谈笑风生,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与此同时,苏依群还时不时地照顾着张马龙,甚至还不忘照顾到他。她就像国家女排里神奇的二传手,把一个个话题像排球一样恰如其分地传到他们头顶上空最适合发挥本领的位置上,让他们兴冲冲地发力,充分参与到这场热烈而愉快的活动中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主人,没有一个人会产生被冷落的感觉。表面上看起来,她并不抢风头,她把风头让给大家,尤其是让给人事处长。通过那种略显好奇和天真的发问,她充分调动起了人事处长的谈兴,讲起了他当年在西藏当兵时的种种趣闻,和印度人打仗时的惊险故事。这和他们大学生在雄辩的时候只顾自己抢风头,恨不得把所有眼球都吸引到自己脸上的做法截然不同。可实际上,关维孔看得出来,她才是这场饭局真正的主宰者,在不露声色地掌控着饭桌上的气氛和话题的走向。他心中暗暗感叹于她的老练,觉得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识过的能力。

  然而,在基地俱乐部跳舞的时候(人事处长余兴未尽而倡议的),关维孔真正品尝到了被冷落、甚至是被伤害的滋味。那时,人事处长已喝得红光满面,脚步踉跄,和他们两口似乎已经是二十年的老熟人似的。他直着眼睛,大大咧咧地跟他说:今天,让小苏好好教教我!你们有的是跳舞的机会。但他搂着苏依群一踏入场子,关维孔马上看出他早就是此道中的老油条了。他虽然年纪不轻,略微发福,但一踏上舞步,他的身体就轻飘起来、甚至流露出那么一股子潇洒之中暗藏轻薄的味道。他搂着苏依群四处游弋,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苏依群的脸,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关维孔想起刚才一进舞场,他趁人不备使劲地抿了几把头发,把“地方支援中央”的稀发抿得一丝不乱,遮盖好光亮的头皮。他明显是想取悦于她,嘴里说着的还不知是什么轻薄讨巧的话。关维孔顿觉恶心夹杂着厌恶的感觉在心中阵阵翻涌,他紧蹙着眉头,强忍不快勉强支撑着,心中却巴不得舞会早些结束,巴不得这件事情早些了结。但他没想到,被搂在处长怀中的苏依群早就洞察到他的情绪,当他们转到他那个角落的时候,她一得着脸朝他的机会,就有意把脸从处长的后脑勺旁边错出来,然后对他做鬼脸,使眼色,显现出一副无奈的、厌烦的、但又不得不逢场作戏的神情,她的意思传达得非常到位,关维孔一下就理解了她的苦心,心中这才略略有些释然。

  他们就此与人事处长搭上了关系,当感情拉近到一定程度之后,名烟名酒、索尼牌录像机、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得以出手,一切分寸火候,都由苏依群拿捏掌控着……春节过后不久,苏依群单位终于接到了来自石油基地的调令。

  苏依群调入石油基地后,他们很快就举办了正式的婚礼。至此,关维孔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生命中遇到的唯一一道难题,似乎是就此解决了。他有一种非常放松的感觉,在这种极度放松的状态下,他深深地陷入到与苏依群新婚燕尔、甜蜜幸福的沼泽里去,几乎不能自拔。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一种令他不得安宁的因素,让他一刻不能懈怠的鞭策,才刚刚开始渗入到他的生活中……

下篇

噩梦初醒的关维孔坐在小卧室的床上,对十多年的生活浮想联翩,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他不由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大卧室。窗外是晴朗的夜空和一轮满月,隐隐可以听得见白沙河水在小区外的河堤里哗哗作响。月光像银亮的泉水从窗外倾泻而入,整个房间都被月光注满了,仿佛浸泡在一种银白色的、朦胧的雾气之中。苏依群半侧身地躺在大床的正中间,茂盛的头发铺陈在枕头上,像黑色的溪水漫延流淌,中间衬托着她的白皙的脸。尽管睡着了,可她的脸上似乎还保持着一种什么刻意的东西,而且这种刻意的东西从她睡眠的姿态上也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呈一种“S”型侧卧在床上,这种“S”形的造型据说是最能体现女性身体的妩媚优雅的,苏依群在长年的刻意保持中,已经把这种姿态沉淀到了低级神经反射的层面中。你看,睡梦之中,她的脚尖都像舞蹈演员一般略微绷直。

  她的这种特性,如今的关维孔是再熟悉不过了,甚至可以说是滚瓜烂熟。因此他绝不会像初次见识她的男人一样,被她的这种优雅和女人味儿所吸引、所折服。因为他深深知道,这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中,他已经饱尝了下面潜藏的种种令人难以下咽的东西。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面对着已经睡熟了的她,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从他们结合在一起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她的那种“刻意”的阴影之下。这种“刻意”不仅是她对自己全部生活的设计和要求,而且不容置疑地把他的全部生活也包括进去……

  1

  当年,苏依群调入塔西石油基地后,很快就打开了局面。在外人看来,似乎显得比关维孔资格还要老。那时人事处长已经不算什么,她甚至认识到了指挥一级的领导。领导在路上遇见她,会让司机在轿车里给她打喇叭,然后把她捎上一段。她打开那些高级轿车的车门,一边笑靥如花地与里面亲切打招呼,一边手捋裙裾,优雅地弯身钻进车内,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最后闪现于旁观者眼中的,就是收拢进车门里的那条修长的腿和一只漂亮的高跟鞋。这一系列动作,显得是那么的自然流畅、心安理得。这就惹得一些人不舒服。这些人借助一些巧妙的机会,把这类场景描述给关维孔听,表面上充满了羡慕和赞扬,实际上是在排遣他们心中那块隐秘的不舒服。当他们看出关维孔在勉强哼哈几声之后,就陷入长久的沉默,甚至无声的愣怔之中,眉头渐渐地纠结在一起,他们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他们看出,那块隐秘的不舒服,已经移植到了关维孔的心尖上,于是就感到了一丝轻松和释然。

  关维孔不舒服的是什么呢?他倒不会把苏依群怀疑到什么下作的方面去。他只是觉得,苏依群那种四通八达的交际能力,那种灵敏而广泛的信息来源,处处反衬出了他的闭塞和无能,使他体会到一种深刻的焦虑。在这种焦虑的驱使下,他也开始耐下性子倾听她的教诲。她的教诲是和风细雨式的,是润物细无声的。很显然,她把这种教诲和对他的爱搅和在了一起。在对他的教诲中,她仿佛能体会到那种因爱而生发出的无私的施予,而且她感到她在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着自己的爱人,就像溪水通过潺潺的抚摸塑造着鹅卵石似的,她觉得溪水和鹅卵石应该双双从中体会到一种快感。然而,关维孔的感受却与她有所不同。关维孔感到,她的这种掺和着教诲的柔情爱意,似乎总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甚至有种母性的味道,使他产生了一种仿佛婴儿接受呵护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十分别扭,甚至到肉麻的程度。

  为了获得那种真正的男性尊严。关维孔决定从生活方式,甚至从价值观上,彻底改变自己,在风头上压过苏依群。他开始跟苏依群一起出入各种应酬场合,有意结识基地乃至社会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渐渐发现,他似乎是在跟自己的天性作对。在应酬的场合,他无法放松自己。他的脑子里得时刻考虑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说话要注意分寸,要讨他们的喜欢。但又不能一味恭维,那样既失掉了自己的人格,又使气氛拘谨而不自然。要善于制造热闹氛围,为此要显得亲热随便、甚至与对方开开玩笑,但玩笑万不可过火,伤了对方的面子,这里面最要紧的是分寸感。还要熟悉在座诸位之间的远近亲疏,尤其是互有矛盾芥蒂的,更要小心,以免碰触到人际关系中的忌讳。时间一长,关维孔就觉得异常疲惫,他十分怀念刚工作的时候,年轻人之间的那种聚会,边喝着啤酒,边指天画地、海阔天空地胡侃神聊,每个人都不必考虑别人会怎么想,一切以表现自我,张扬自我为原则,那是何等畅快,何等惬意!开怀畅饮,哄堂大笑,给他留下了多少人生的美好回忆。像现在的这种应酬活动,由于不可避免的功利性,总是让他感到一份虚假,一份紧张。

  而苏依群则不然,在这种场合,她似乎总是能找到一种主人翁的感觉,她从容自如,左右逢源,既把气氛烘托得热热闹闹,又不会犯任何一条忌讳。她张口求人时轻松自然,不怕人拒绝推托。她被别人所求时也经常大包大揽,从不怕麻烦上身。她为张三办一件事,张三就成了她关系网上的一个结点。而下次为她办过事的李四再来求她时,也许恰恰就用得上张三了。通过求人办事和为人办事,她的这张关系网越编越庞大,网上的结点遍布社会的各个层面,以至于不管遇到什么事,她脑子里在那张庞大的网络上一搜索,总能找到一个恰当的结点来解决问题,想要盖过她,关维孔渐渐体会到一种力不从心的疲惫……

  2

  到了1990年末,塔西油田日渐枯竭,基地大幅缩编,人员大量分流,人人都惶惶不安找退路的时候,苏依群却突然之间完成了一个华丽的转身,调到了K市新成立的塔东油田勘探开发指挥部。那时,塔东已经成为塔西人人向往的天堂。因为油气储量巨大,国家投资异常丰厚,在K市的白沙河南岸,一片高楼林立、气派豪华的新基地已经拔地而起,工资待遇、住房用车、甚至旅游度假,种种跟外国人接轨的享受在那里已统统实现了。然而,塔东油田在开发之初就遵循市场经济的原则,决不养那么多闲人,为此采取甲乙方制,甲方人员,即指挥部在编人员,严格控制。大量从事勘探开发的公司,都采用招标合同制度,人员属于聘用制,用某些人的牢骚话说,是“临时工”。

  苏依群调到了塔东医院,属于甲方人员。在别人看来难于登天的事,在苏依群口中也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给概括了:“那次在丝路大酒店,王指挥说起来他马上要到塔东上任了,我说把我也带上吧。王指挥酒劲正冲头呢,满口答应,哪知道让我给缠上了。”当然,话虽如此简单,实际上绝不会这么简单,只不过苏依群就喜欢用这种举重若轻的口气说话罢了。

  苏依群算是进了天堂,而关维孔却还前途莫测。苏依群临走前安慰他说:我先过去,等我站稳脚跟,就把你办过来。这话固然让关维孔略感踏实,但他感受更强烈的,则是一种巨大的人生落差。当年,是他把苏依群办进塔西基地的。短短十年过去,他们之间的地位已经发生了乾坤倒转的变化,现在,他要靠女人把他调到塔东去,整日提心吊胆地盼望着女人的拯救。说实话,这对他的内心有种巨大的刺激,让他深深地感受到一种人生的悲凉,但在她面前又不能有所流露。那时候,一方面他迫切地希望她能赶快为他办这件事,但另一方面,自尊心又让他无法频频向她开口催促。那种焦虑而又隐忍的滋味折磨得他快要受不了了。这时,从她那里传来了好消息,但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好消息里附带着一个条件,“过来就别干技术了,我给你联系到配套处”。这个附带条件一下子冷却了他的好心情。这么多年来,在内心深处,他始终还在把大学文凭、知识分子身份、技术职称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当作一种精神支柱。既然在人际关系、办事能力等方面,他永远也赶不上别人(主要指苏依群),那么他只有把学问、技术、文凭、职称之类的东西当作自己最后的根据地。对这些东西,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种坚守的潜意识,觉得那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可现在,苏依群要把他的精神支柱动摇了,要把他坚守多年的根本当作一堆垃圾彻底从生活中清扫出去。这让他有种堕入深渊似的、没着没落的恐慌。他忽然想起,实际上在过去十年的生活中,他早就看出苏依群对所谓的知识分子,对所谓文凭、技术之类的东西有种蔑视,甚至是敌视。每当他说起自己的技术成果,流露出那种引以为豪的情绪时,她仿佛忍不住似的,就要在一旁冷嘲热讽一番。他们之间的争执,往往就因为这一类事情而起。此时再把她的成长经历审视一番,忽然省悟到,她这种情绪说不定与这些东西有关,甚至可以明确地说,和她那个高学历的(复旦大学硕士生毕业),目前已在上海某外资企业工作的妹妹有关。实际上,她一直是在与她那个妹妹比着过的,她把她当作人生中的潜在对手,她要用自己的信念,自己的方式战胜她,为此甚至不惜改造他关维孔。想到这一层,他的一颗心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在电话中向她期期艾艾地表达了还想继续干技术工作的愿望。他们又开始像过去那样发生分歧,继续着那种重复了多次的争论。最后,她终于不耐烦了,觉得他毫不体谅她的苦心和难处。“你以为在这里谋一个岗位容易吗?多少人削尖脑袋朝配套处钻呢!我付出了多少代价,多少精力才沾上点边儿的你明白吗?想干技术,好!到乙方当临时工去好了!”说罢就“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他难堪地举着电话愣怔了半晌,忽然体悟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在一个平起平坐的地位上与她据理力争了。

  3

  经过层层夹缝之间的钻营挤压,遍体鳞伤的关维孔终于调来塔东配套处上班了。他很快发现,这个地方的氛围与他过去待的技术部门截然不同。塔东这样的新兴石油基地,本来就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而所谓配套处,又是总揽石油基地采购业务的部门。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成天被无孔不入的、蚂蟥似的供应商包围着,手中流出的资金动辄巨万。流到哪家供应商,就意味着把巨额利润拱手相送。你说时间长了,哪有个心理平衡?再加上市场如此发达,随便哪种物资,只要你张口,立刻就会围上来一大群供应商,产品又都大同小异,你又如何取舍呢?慢慢地,在亘古不变的人性的作用下,取舍的潜规则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

  然而,毕竟还有些恼人的条条框框摆在那里,毕竟还有些红了眼的小人等在那里,等你的把柄、等你的漏洞,等着看你的下场。于是,这里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氛围。按照业务范围和科室划分,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若干块地盘。按照每个人手里掌握的供应商队伍,又形成了若干共同利益的小集团。但有些不识相的供应商,张三没给他办事,他就跑去找李四,结果在小集团和小集团之间引起矛盾;或者下级没给他办事,他就跑去找上级,结果在上下级之间引起矛盾。时间长了,地盘和地盘之间,小集团和小集团之间,慢慢形成很多潜在的界限和规矩。彼此心知肚明,井水不犯河水。而一旦运作起业务来,又都互相防范,严格保密。于是,在这个单位里,处处都暗藏着一种你防着我,我瞒着你的气氛。

  关维孔慢慢体会出他在配套处的功用。他们在吃回扣、拿好处费的同时,还有一种担心,就是采购来的东西不能出事,尤其怕出事故。要知道,很多一线单位的人对他们配套处早就红眼有加,对他们采购的东西抱着种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决心。这样就需要一个懂施工、懂技术的人替他们掌眼,从众多供应商中,把相对比较可靠的帮他们筛选出来。可厂家越是正规、产品质量越是过硬的大供应商(往往国营企业),回扣的空间就越少。而回扣给得越多、手段越灵活的,越是些胆大包天的民营企业,他们的产品,往往让人提心吊胆。关维孔慢慢看出,他们干的事,往往就是在回扣和质量之间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栽跟头。而他呢,就像是他们走钢丝时手里拿的那根平衡杆。走钢丝的技巧和胆量固然重要,然而,平衡杆的微妙作用也不可小觑。

  最先拿起这根平衡杆的就是王处长。王处长安排的工作关维孔十分卖力,这可跟单纯的技术工作不一样。一方面要在产品的技术可靠性上把关,一方面要领会领导的意图,要看出他在众多供应商之间的倾向性。一开始,王处长不可能明显地流露出他的倾向性,毕竟对他还不了解,不放心。可关维孔终究是大学毕业生,只要把心思用对了路子,脑子是绝对够用的。他很快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从王处长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动、一哼一哈中,体会出他的倾向性来。他根据自己多年经验和技术的积淀,从中筛选出最可靠的,推荐给王处长。有时,当王处长和不牢靠的供应商发生瓜葛时,他会用一些微妙的、第三者绝对听不出名堂的言辞,眉来眼去、旁敲侧击地予以暗示和提醒。慢慢地,王处长也察觉到了他的慧心,两人之间配合越来越默契,甚至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王处长越来越喜爱这个新来者。经常把他带到一些吃喝玩乐的场合,跟供应商直接打交道,听取他的出谋划策。慢慢一些聪明的供应商也看出了他是领导身边的红人,开始有意地巴结他。有时甚至王处长不在的时候,也单独请他出去活动,指望他能够在处长面前施加影响。

  到了2002年,机电科科长调离时,他水到渠成地坐上了这把交椅。

  在刚来到配套处的时候,由于处里的那种互相防范的氛围,关维孔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是被排挤、被孤立在外的。那时的他,没有资格接触业务,也没有一个供应商理睬他。他曾经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承受着一种莫名的屈辱。他的知识、他的才能,在这里他甚至羞于提起,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被他们不屑一顾的。他们重视的只有权力、只有实惠,只有那些紧紧捏在手里的供应商们。他们的智慧和情趣,则都运用到了享受生活方面去了。KTV、桑拿、足浴、按摩、滑雪、高尔夫,总之,社会上流行什么,他们就优先享受什么。这座小城市没有的,他们就借休假、出差之机到外地,到大城市去享受,反正到处都有他们的供应商,有些供应商甚至放下生意专门陪着他们游山玩水。出行,他们从摩托车开始,一直换到现在的高级轿车。通讯,他们从BP机开始,一直换到眼下最新款的iphone。吃,他们把K市大小酒楼饭庄吃了个遍,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所谓特色饭庄,就是为他们这些人开设起来的。就这样,他们还是一到吃饭就发愁,不知吃什么好,为了吃一道突发奇想的烤鱼,可以把车开到百里之外的罗布泊。至于各种娱乐场所里,有多少妙龄女子饱受他们的胯下之辱,更是无从统计。在他们眼中,这才叫生活。而关维孔那种两点一线、循规蹈矩的日子,对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窝囊和耻辱,等于没活过!这样一种氛围,让关维孔痛下决心,洗心革面,一定要想办法、找机会巴结上去。在这个问题上,要像铁人王进喜说的那样: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在那个思想发生翻天覆地剧变的时期,他忽然领悟到,苏依群之所以非要把他弄到这样一个单位,这样一个环境中来,就是要给他洗脑子,要给他制造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处境。这就是他在那个时期拼命巴结王处长,鞍前马后为其效劳的内在动力。

  然而,当他真正当上了机电科科长,从一个出谋划策的角色,变成了一个某种程度上的决策者,必须拿出乾纲独断的魄力和勇气的时候,他忽然又一次察觉到了他内在的软弱,他悲哀地想,难道这是他无法克服的天性?

  那天晚上,当他在五粮液的包装盒里发现夹藏的一万元现金时。他一晚上都没睡好觉,他想到那个姓李的供应商的产品他还不甚了解,万一出了问题,他如何帮他兜揽。他又想到,此人性情他也不了解,万一从此纠缠上自己,不断提出非分之请,又该如何应付?他甚至想到一些廉政教育录像片,那些一不小心翻了船,让人家弄到被告席上,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的贪官污吏……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觉得似乎要为这一万元提心吊胆一辈子了。就在他下定决心要把一万元退给姓李的,甚至已经在斟酌措辞的时候,另外一种念头又开始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那就是新近培养起来的一种全新的耻感,为自己的胆小、怯懦,知识分子式的前怕狼,后怕虎而羞耻,这就是你一辈子也干不成一件事的根本原因,一个胆小怕事的窝囊废!

  他的辗转反侧终于把身边的苏依群惊醒了,打开灯,她看见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自己的丈夫却一头细汗,目光炯炯,他的嘴唇似乎也在微微地翕动着,好像是想什么太用力,以至于要想出了声似的……当她弄清事情的原委时,心里一动,觉得她对他的改造终于初见成效了。她掩饰住内心的成功感,仔细观察了一番他那犹豫不决,提心吊胆的模样,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掌温柔地抹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嘴里却不客气地笑着说: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熊样!

  这句话最终决定了他思想的走向,和他此后相当一段时间的生活走向。

  4

  调到塔东的这些年,苏依群感到她的生活正变得越来越有品位,越来越接近她理想的状态。

  当年,当地政府好不容易把石油基地争取在本市落户后,立刻就把白沙河南岸最好的一块土地划拨为基地建设之用。整个塔东小区沿着白沙河岸逶迤而下,占地近三平方公里,是高薪聘请专家做了整体规划的。办公区、生活区、体育运动场馆、文化娱乐场所、公园园林、医院,星罗棋布,应有尽有。关维孔过来后的第三年,小区里建成了这座城市里的第一批高层住宅。四幢高层住宅巍峨耸立在白沙河南岸,犹如四座白色巨塔,把人的目光引向深邃的蓝天,令人有头晕目眩之感。

  而苏依群和关维孔就在其中临河那一幢的二十五层,拥有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住宅。刚搬进新居的那些日子,每当晚上参加完外面的活动回家时,苏依群搂着关维孔的胳膊,远远地就能望见夜色中那一层层亮晶晶的小窗格所组成的高层建筑的巨大轮廓,亮晶晶的小窗格渐次升高,似乎与夜空中的星星交相辉映,难解难分。苏依群的心中就产生一种迷醉一般的温暖和畅快。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来到转角式阳台,把窗帘一把拉到头,由于所处的高空凌虚般的位置,整个城市的西北半壁就尽收眼底了,苏依群坐在自己专门从乌市购买的小巧别致的茶桌前,把自己深陷在休闲椅里,一边呷着沁人心脾的绿茶,一边侧脸眺望着城市的夜景。这座因石油而兴旺起来的城市,处处是一派华灯璀璨、霓虹闪烁的升平夜景。一串一串如同夜明珠一般的路灯,蜿蜒蛇行,勾勒出了城市道路的走向,仿佛遗失在夜色中的项链珠宝。在这些项链的交汇处,往往就是城市中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所聚集之处,高档的宾馆酒店,通体被景观灯照耀着,从迷离夜色中凸显出来,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幻而又迷人。高级轿车像深海游鱼,在夜色深处静静地游弋。每当看到这样浮华浓艳的生活场景,苏依群就不由自主地体会到拥有这一切的满足和自豪。她常常忍不住地想把关维孔拉到她的身边来,要与他一同回顾他们的奋斗史,品尝那种成功的喜悦,共同规划更美好的生活。真的,她还有不少的计划想与他商量呢。可关维孔呢,每天晚上回到家中,总是一副蔫头耷脑、疲惫不堪的模样。为什么他总是打不起精神?难道他对眼前的高尚生活视而不见,麻木不仁?他到底想要些什么呢?

  关维孔虽让她纳闷,她可不想耽搁自己的大好年华。她把自己的生活规划得极富品位。每周她去两次健身馆,那里有一个身材姣好的女教练,还有一个肌肉发达、活泼好动的男教练,跟着他们做体操、跳街舞、练瑜伽,不但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而且也确实可以调动起自己某种内在的活力。把他们的身材、还有那种蹦蹦跳跳、快快乐乐、没心没肺的精神状态,当作自己一种潜在的模仿对象,进行一种所谓的暗示治疗,还真让人摆脱了不少无谓的烦恼。她还是一家叫做“文艺复兴美容美体中心”的金卡会员。这家美体中心档次较高,装修十分豪华,前厅和走廊里悬挂着一幅幅真人尺寸的高仿真油画名作,安格尔的《泉》、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提香的《三女神》等等,画面中少女那姿态妖娆,青春白皙的裸体可谓展露无遗,既富于诱人的肉感,也可以说充满了高贵的艺术气息,你怎么理解都可以。这样一种装修风格,既提高了美容中心的档次,又把所谓美容美体的根本目的,那种对爱的渴求,含蓄地暗示了出来。因此,这里吸引了很多成功人士和白领阶层,不但有女人,甚至还有男人隔三差五地出没……

  然而,幸福和满足只是她心境中的片段。另外一些片段则被阴云所笼罩着。每当这些阴云笼罩的片段从心头掠过时,苏依群就感到仿佛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阴云的来源有些令她难以启齿,实际上就来自她的妹妹,还有多年来一直簇拥在妹妹身边的父母。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放不下那种和妹妹竞争较劲的念头,这也许跟她少年时长期被轻视、被孤立的经历有关。那种滋味是那么的刻骨铭心,以至于成为她价值观的一种底色,甚至成为她生存的一种动力。

  可惜的是,在与妹妹的攀比中,她似乎总是落于下风。即便一时领先,但笑到最后的,总是妹妹。在妹妹身上,似乎应了那句老话“有福之人不用忙”。每每想到这一层,心头总会掠过一阵酸楚,生活中取得的一点成就感,也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荡然无存。

  当初,她以关维孔为跳板,调入塔西石油基地的时候,算是进入了当地最好的单位。那时妹妹还在寒窗苦读。她曾经满足过那么一个时期。可是,很快妹妹就靠高考的一拼彻底荡涤了她那阴暗的满足感,妹妹居然就真的考入了复旦大学。当时,她和关维孔参加了为妹妹祝贺的家宴,她又一次成为全家人的中心,站在了人生的领奖台上。父母和妹妹之间的那股亲热劲儿,很明显地就在他们仨与她之间划下一条深深的鸿沟。她心里很清楚,他们回上海安度晚年的梦想,全都寄托在妹妹身上,并且离这个梦想一步比一步更近了。至于她会怎么样,难道就在南疆这个小县城了此残生吗?这一点,他们是毫不放在心上的。这以后的几年,妹妹在复旦大学学业优良,本科毕业后又顺利地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而那时,恰恰是塔西油田资源枯竭,效益下滑,人心惶惶的时期。她感到人生又走入了一个低谷,不得不在艰难之中忍辱负重,努力一搏。为了调入塔东,是要花大量的钱的,当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向父母张口拆借,甚至许以重利的时候,不料苏父得知用途,竟斥责道:一辈子就知道搞歪门邪道,你什么时候也像你妹妹一样,凭自己真本事混出点名堂我看看!”她心里清楚,他们的钱不是拿给妹妹在大上海上学之用,就是留着将来回上海买房子,是断然不肯拿给她救急的。这种关键时刻的抛弃,是对她最深刻的伤害和屈辱。从此,在她内心对他们仨仅有的一点亲情也荡然无存。只剩下憋在心灵深处的一个念头,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压过妹妹一头给他们看看。

  可是眼下呢,妹妹研究生毕业,竟然顺利地联系到了上海一家外资企业,一毕业就在洋行当上了白领小姐,月收入比她还高一千多元。近几年来,妹妹又在洋行里觅得留洋的海归佳婿,是公司里的高管。不但自己买了好房子,还出钱给父母也在上海买了房。他们仨终于在上海团聚,如愿以偿地实现了他们老早的理想。他们自己高高在上了,就开始以同情怜悯的眼光打量她了,经常打电话来对她问寒问暖,邀请她到上海去旅游。有几年房价低迷的时候,还曾来电话,表示愿意借钱给她在上海买一套房。也许他们的确是出于亲情,可她受不了他们那种救助和怜悯的口吻,她冷淡地拒绝了。拒绝之后,却禁不住热泪盈眶。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想起了十二岁之前在爷爷奶奶家的生活,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正是他们仨,把她从上海排挤出来,流放到了边疆的小城市。

  她产生了一个新的决心,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把上海重新夺回来。为此,必须在上海买房,买好房,不但在面积上,甚至在地段上要盖过他们,还要保证退休回去后的优雅宽裕的、有品位的生活。这一切不是不可能的,她所结识的石油单位的很多领导,很多有头有脸的人,不都已经在享受这种生活了吗。她开始慢慢地给关维孔灌输这个观念,不可当上一个小小科长就骄傲自满,裹足不前。要利用目前还年富力强,身居热岗的优势,努力让自己的人生再迈上一个新台阶啊!

  5

  最近塔东出了件大事,人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这件事给了关维孔致命一击。

  关维孔是傍晚在楼下的花园草坪上散步的时候听说这件事的。一个平常不怎么来往的邻居忽然向他靠过来,一边并肩散步,一边主动跟他搭话:“听说了吗?计财处的张符雄出大事了,挪用公款上千万元,已经自杀了!”一听这话,关维孔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人在他耳边猛敲一记铜锣,那振聋发聩的声波余音悠长,不绝于耳,使他一时间听不清什么了。他只觉得周围暮色四合,光线暗淡,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见那个邻居异常兴奋的脸孔。他的一双眼睛在昏暗的暮色中却炯炯发亮,仿佛想从他脸上,尤其是他的眼睛中勾取出什么似的。随着他兴奋的絮叨,他那副白森森的牙齿在暗淡的光线中闪闪烁烁,十分夺目。他的神情中充满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想看你下场的快意。一时间,关维孔忽然联想到,他为什么要主动过来搭讪他?难道故意拿这件事来刺激他?甚至想刺探他的反应?他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在嘴里哼哈着,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句,就匆匆脱身而去。

  回到家中,空无一人,苏依群健身去了。正好他要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他窝在沙发里,纷乱的头脑尘埃落定,慢慢清晰起来。刚才没听清的那些话从蛰伏之处纷纷现形,进入到意识的领域中。那个张符雄他是知道的,当初来塔东计财处时,因为有博士文凭,曾经轰动一时。现在才知道,他的高学历、高文凭都是伪造的。他还骗取了计财处一个自视甚高的姑娘的感情,做了他的情人。以感情为手段,诱使姑娘帮他挪用公款。他把上千万的公款打入到一些他捏造出来的空壳公司账号上,甚至打到了国外。事发后,他俩各自潜逃,他是在广州要出境时被抓获的,但就在押解他启程前,他却从所住宾馆的十楼跳楼自杀了。但那个邻居说,他是半夜三更被押解警察反扎着手铐从房间窗户硬塞出去的,有人听到了呼救声,据说,还有人看见那人坠楼后,底下接应的人从死尸胳膊上解走了手铐。这样一来,一些大人物就保住了。说到这些细节的时候,那个邻居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就在现场似的。显然,他是竭力地描绘这种人临死前的惨状,以充分满足内心的某种快意。这在他说到那个协从犯、那个姑娘的下场时,表现得更为突出。他说,那个姑娘已经怀了张符雄的孩子,但因为案情重大,损失空前,为了排除办案的障碍,经过政法委特批,对她实施了强制流产手术。因为害怕她逃跑或自杀,手术的时候,她的两只手都是铐在产床的床头铁栏杆上,为了从她的嘴里尽量掏东西,手术的时候连麻药都没打,担心破坏了她的记忆,简直就是一场酷刑……够了!关维孔把邻居的丑恶嘴脸从脑海中硬赶出去,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一想到那一幕幕残忍的细节,他觉得他的心都在哆嗦。他胸口觉得异常发闷,不得不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一边长吁短叹,一边用手轻轻在胸口抚弄着,想舒缓一下心脏承受的那种仿佛揪紧了似的难受的感觉。他刚刚感到稍有缓解的时候,一些纷杂的念头又像池沼淤泥里的气泡,成串成串的,按捺不住地从心底翻涌上来。那个让人恨不得扇他一嘴巴的邻居,那副丑恶的嘴脸又挤进了他的脑海中,他在末了大骂石油基地的管理机制。“到处都是蛀虫,到处都是漏洞!简直是千疮百孔,病入膏肓!该来一场大清查!把蛀虫从洞眼里抠出来,碾成白浆!”这些犹在耳中的叫嚷,让他一想起来,心头就忍不住一个寒战。那个邻居为什么选择他作为发泄对象,显然是故意的。他平常经常告诫苏依群要低调行事,可她从来就听不进去,专门聘请高档装修公司搞豪华装修、专程到乌鲁木齐华凌市场采购高档家具、超前大多数家庭购买小轿车,还名山大川、港澳新马地旅游,为了填补少年时代承受的那么一点委屈,就要这样挥霍无度,贪得无厌?就要与人攀比一辈子,把自己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别人羡慕、甚至嫉妒的眼神上?他忽然觉得,这么些年来,苏依群把他绑在她的战车上,驶入了一条走火入魔的邪路上,如果他不早些调转方向,早晚要成为她的殉葬品……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案件引起了总公司的高度重视。一场审计风暴在塔东各个热点部门展开。不出一个月,配套处的王处长就被双规了。

  现在,他们俩不得不面对现实,开始商量眼前的这场危机。关维孔想不到,都到了这个分上,苏依群竟然还是这么镇定自若。当他提出把一些不牢靠的钱退回去时,竟然遭到她的坚决反对。在这种时刻,她还能如此冷静地帮他条分缕析,她认为他多年来一直是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他拿过钱的那些合同,全都采取了最稳妥的办法。全都是指使一些最可靠的供应商陪标,全都是自觉自愿的。而且陪过标的供应商,他也都见缝插针地在后来的合同中一一予以关照。因此,采购程序上是不可能看出任何问题的……

  稳妥?什么是稳妥?你知道我承担的风险吗?!连一个不相干的邻居都那么恨我!你知道有多少使用单位,多少相关部门,还有那些没得着好处的供应商,有多少人在等着看我的下场!巴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呢!他越说越火,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归结到自己清白的一生都被她的贪欲给玷污了!

  苏依群也没想到,这个自从结婚以来就郁郁寡欢,不吭不哈,似乎失去了男人的雄健和精气神的人,内心里竟然对自己憋着一股如此恶毒的看法。她气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哆嗦起来了,不争气的泪水扑簌扑簌地在脸颊上流淌:“你这个胆小如鼠的书呆子!扶不起来的阿斗!我把你从G县一路扶到K市,从二十岁扶到四十岁!就是吃奶的孩子也该长大了!想不到你还是这么个扶不起来的东西!当年西气东输上马的时候,只要跟你离婚,人家立马就可以把我带到上海去你知道吗?!我是舍不得你,心疼你才失去这个机会!我这半辈子都葬送在你身上了!也不想想,就你现在的一切,是谁给了你的……”

  关维孔也没有想到,苏依群那两片温柔的嘴唇,在需要的时候,竟是如此锋快,那副优雅漂亮的脸孔,在需要的时候,霎那间就可化为一派狰狞。

  这场争吵让他内心深处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他想,是时候了,再不和这个女人从思想深处分道扬镳,他或许真的要成为她的殉葬品了。

  他开始一个人暗自谋划全身之策,夜夜殚精竭虑,噩梦连连。每天清晨都觉得头晕眼胀,浑身乏力。有一天,他从人民路的一家宾馆前经过时,偶然发现那个叫王若谷的供应商,与几个人一起进入了西域宾馆。那几个人似乎是从一辆喷着“司法”字样的小轿车上下来的。这件事把他吓得不轻,当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王若谷近几年前后共送过他十万元。他帮他做成的合同多达七八笔,涉及金额粗算也有六七百万。连王处长最后都有所察觉,曾经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王若谷是他最不放心的一个供应商。其后接连几个夜晚,他通夜都睡不好觉。(虽然他后来弄清楚喷涂“司法”字样的小轿车并不属于检察院)他拼命与王老板联系,好不容易才把他约出来。他偷偷从家里账户上取出十万元,顶着王老板惊讶的目光,用斩钉截铁的语气硬把钱还给他,并且逼着他一起伪造了一份当年的借据。

  这件事办完后,他略微感到一丝轻松。当天夜里,他心情复杂,难以成眠。辗转反侧之际,不由回忆起当初在塔西油田一线时的生活,那时虽然经常上井,但即使睡在戈壁滩的铁皮营房车里,得到的睡眠却是何等的深沉香浓,那时人一睡着就仿佛进入到那种洪荒太初、无知无觉的状态,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又好像是重回到母体中的胎儿一般,无思无虑、静谧安详。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淡青色的晨光从铁皮营房的小窗户里透射进来,人好像有种重生般的喜悦,走出营房来到戈壁滩,看着远方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斜射过来的第一缕阳光给远方波浪起伏的沙丘勾画出的那一条条婉转柔和的曲线,以及近处被紫红色的霞光照得发亮的沙碛石子,心中充满了由衷的新鲜和兴奋。什么时候才能再得到那样的睡眠,那样的心境啊,他感觉到有一行清泪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苏依群终于发现了家庭账户上亏空的十万元,想到她硕果仅存的美好计划,那个退休后回上海的梦,想到关维孔今后对她不可避免的拖累,她不再对他温柔客气,厉声质问十万元的下落。关维孔对此早有准备,他拿出了另一份借据搪塞她。那其实是他用私房钱进行的一项投资,也是一个供应商李奇云为他提供的,入股到他兄弟在东疆开办的煤矿上。

  苏依群此时对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她不管他的解释,对他拿出的银行卡账户清单(说明几次分红的进账情况)不理不睬,只要他赶快拿回她的钱。

  关维孔现在不再与苏依群争执,或许他已经没有那份气力,或许他内心还指望着苏依群能够幡然醒悟。他在苏依群面前表现得十分听话,是那种听话,就像一颗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或者如苏依群所说,是一具“行尸走肉”。让他与李奇云的兄弟联系,他就与李奇云兄弟联系,让他与李奇云本人联系,他就与李奇云本人联系,总之,让他跟谁联系,他就跟谁联系。至于人能不能联系到,钱能不能追得回,他好像并不上心。

  苏依群最后只得调动起自己的关系,甚至动用公安上的朋友,终于打听清楚,李奇云兄弟的煤矿出事故死了两个人。煤矿被封,资金冻结,人也跑得不知去向了,现在找他的人多着呢。苏依群顿时气急败坏了,她一边找律师界的朋友,准备打官司,一边找法院系统的朋友,看怎样才能尽最大可能挽回损失。她在得到坏消息之初痛骂了关维孔几天之后,就再也顾不上他了。直到他那天夜里头痛欲裂,送去医院后,诊断为青光眼急性发作。

  6

  苏依群把关维孔送到华西医科大学治疗他的青光眼。之所以选择这里,跟他们正打的官司有关。法院通过调查发现,李奇云的兄弟在成都还有一处房产。目前,他的名下只有这幢房产可供偿还各路债主的债款。然而,这幢房子里却住着他老娘——一个七十多岁的孤老太婆,对此,法院也毫无办法。

  苏依群把关维孔安顿在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交代他安心养病。一边养病,一边盯住那幢房产,盯住那个老太婆,不要有了什么变故他们却毫不知情,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关维孔嘴里哼哈的满口答应,实际上他既不想盯老太婆,也不想盯那套房子。眼下他什么都不想盯。

  当初青光眼急性发作的那段时间,他的眼睛胀痛得厉害,眼压远远高出正常值,眼球变得僵硬,摸上去就像个硬橡皮球似的。那个时期,他看灯泡的时候,灯泡的四周围着一圈一圈的光晕,像彩虹一样泛着赤橙黄绿五色的光芒,十分诡异。医生说这叫虹视,是青光眼特有的症状。后来,他甚至还出现了管状视野狭窄,看外界好像通过一根细管子,视野十分狭窄,眼前随便什么景物,要得其全貌,就要把头转来转去,仿佛扫描一般,头脑中急躁地拼凑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印象。种种视觉的异相弄得他心里十分害怕。

  来到华西医科大之后,医生的悉心治疗和耐心劝导终于让他安静下来。他把心里的事情全都放下了,整个人仿佛进入到一种无思无虑、无知无识的混沌境界。每日除了配合医生治疗,即盘腿坐于病床,要么闭目养神。即使睁着眼睛,也仿佛目中无人,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物。

  他的这种境界,令病友们十分羡慕。他的病情也缓解得十分迅速。每日走出病房散步,他感到眼前天地重新变得开阔清朗起来,而且经此一病,他的心境似乎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拓,变得大气了,变得高远了。他觉得过去那种对人生老是没个什么定见,被多变的世风裹协着,不知何去何从的惶惶然,似乎突然间都远离他而去。面对他的后半生,他的六尺之躯中似乎生出了一份气沉丹田的稳重,生出了一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淡定。

  苏依群的电话来了,详细地询问了他的病情,显得十分关心。对他病情的迅速好转十分高兴。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提出,能否得空时到那个老太婆的房子去看看。她的整个语气都显得小心翼翼,似乎隐约透着股内疚自责的味道。他虽然感觉出来,但并未深加分析,似乎也没有了那份兴致。让去就去呗,他这样想。

  从此,他隔三差五就跑到老太婆那里去一趟。他略感吃惊地发现,尽管儿子负债累累,亡命天涯,老太婆身上却显出一股四川女人特有的旺盛生命力,日日看起来精神矍铄,活下去的劲头儿十分高昂。他禁不住对老太婆的这股精气神着了迷,终于和老太婆主动攀谈起来。一开始,老太婆还对他存有戒心,放话说她要在这里安安心心住到死,法院的人来了,就拼上一条老命。但她很快看出,在债主之中,关维孔恐怕是对她最无威胁的一个了。她开始放心地与关维孔攀谈起来,把她一辈子的坎坷经历、传奇故事当作龙门阵摆给他听。她吃惊地发现,这个中年男人竟然对她的故事兴致盎然,全然忘却了他的使命。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太婆不知是经谁介绍,竟然结识了附近一个单位看大门的老头子,两人出双入对,关系十分密切,老头子也住进了那所房子里。据她讲,老头子比她还小十岁,如果她有不测,老头子就要接她的班,继续守在这幢房子里了。

  关维孔的眼睛基本恢复了健康,他看出继续守在这里已没有什么意义。他没有给苏依群打招呼,就办理了出院手续,悄悄返回了K市。他没有回家,而是悄悄来到他们在K市新市区购买的另一幢房子里住了下来。他每日在市区闲逛,一天三顿在饭馆解决。傍晚时分,他就来到那个小区旁边的新市区广场,看退休老人的锣鼓秧歌,看年轻人的街舞表演。这幢房子里没有电视机,况且他的眼睛也不适合看电视。他忽然想起,治病期间不知听谁说过,每天看看观赏鱼对保养眼睛很有好处。第二天他开始跑花鸟虫鱼市场。他兴致勃勃地干了好几天,终于在这座房子里置起了一缸五彩斑斓的热带鱼。每天天黑透了,广场上再没有什么热闹可看的时候,他就回到临时的新家里,坐在鱼缸前,凝神静气地看鱼。

  近些日子,苏依群每次给关维孔打电话询问病情,总是答曰:“好多了。”问老太婆的情况,总是答曰:“还那样。”问什么时候出院,则答曰:“快了吧。”慢慢地她开始心生疑窦,她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当初病情初步稳定之后,因为要上班,她不得不离开他,但总觉得他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劲儿。这让她十分担心。近些日子,这种担心越来越占上风,把其他的念头都从心里排挤出去了。她忽然觉得心里变得清爽了,人仿佛有种少年时单纯的感觉,那时的忧愁,现在想来,也是种单纯的,让人怀念的忧愁。这种纯净的忧愁如今左右了她,逼着她天天给他打电话,由于她总是在傍晚的固定时段给他打电话,她慢慢听出,电话里每次都有一种听起来十分熟悉的锣鼓声。

  有一天傍晚,在通过电话之后,她觉得心中灵光一闪,多日来的疑问忽然得到了一个大胆的推想。而且,她已经越来越渴望的那个化解隔阂的契机,似乎也兀然出现了。她迅速地换好衣服下了楼,开起车就往新市区跑。当车子驶近新市区广场的时候,她就听见了电话里那熟悉的锣鼓声,一时间她竟然兴奋激动起来了。那种兴奋甚至把她带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日子,让她想到了第一次遇见关维孔时的那场舞会。当她带着那种兴奋而又酸楚的复杂情绪,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广场上的时候,锣鼓点已经停了。穿红着绿的老太婆们收拾起锣鼓家伙,带着既温馨又俗气的满足神情三三两两结伴回家。广场上一片曲终人散的萧索景象。

  苏依群一直跑到广场的正中央才停下来,她微微喘着气,茫然地看着周围正逐渐散去的人群,里面没有关维孔的影子。

  暮色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天空变成了幽深的墨蓝色。最早出现的几颗星星稀疏地闪烁在遥不可及的天幕之上。这似曾相识的黄昏天幕,把苏依群恍然带入到多年前在南疆小县城附近的那座胡杨林里。她愣愣地在偌大的广场正中站了片刻,随后,她不甘心地调转方向,快步朝那所房子走去。

  她踏入小区,走近那个家时,发现客厅的玻璃上透出微微的青白色的光亮。她带着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着的心,一口气爬上四楼,打开门的一瞬间,她看见关维孔正坐在一个硕大的鱼缸前,正侧过脸来微微诧异地望着她,客厅里没开灯,只有鱼缸里的灯光从侧面照着他的脸,他脸上的半明半暗的柔和光影,造成了一种特别安详的效果,他的一双眼睛清澈透明地望着她的脸,好像婴儿一般无思无虑,无知无识。

  她慢慢地走过去,拿过一只小凳与他并排坐在一起。她凝视着他消瘦的脸,眼眶中的泪水不知不觉潸然而下,哽咽地对他说:“我就剩你这么一个人了,还能把你怎么样呢?跟我回家吧。”

  作者简介:张弛,新疆人。多年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十月》《北京文学》《清明》《江南》《时代文学》《小说林》《绿洲》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精选》《2001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中外书摘》《中外书摘小说精品》《新疆新世纪中篇小说精品选》等书刊杂志多次选载。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青年签约作家。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