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打桂花的人
如果我是一个打桂花的人
我就会翻过篱笆
把阳光般、月色般、彩虹般的
消息
撒在你的门头
早晨出来时
你的肩膀和眼睛里都会飘着芬芳
走过小村,走过集市
走过时间
总有许多人云彩一样跟在身后
这世间唯一的馥郁
让人微醺
尽管雨会漂白
但我打下的桂花不会
它是深刻的
像字镌进石头
这气息会融化记忆
我将因此而骄傲。虽然
它不会让你屋后的山坡下雪
也不会让你门前的稻子更沉
我愿意撒在你的门头
愿意让所有人说
多年前那个打桂花的傻孩子
是我们这里的人
流逝的才是我的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每年总是最后一天
发觉那些流逝的
才是我的
我所热爱的
除了让光阴飞得更快
就是让我假设
所有汗珠都是果实
心甘情愿地拎着
一只打捞岁月的篮子
本来就没有不信
如今更加相信
因此,明明手无寸铁
还像一把柴刀,一次次
扑向见风就长的酸枣林
想到这些
就会有落泪的冲动
毕竟生命的皲裂
的确因为时间的盐
和赤脚走过山谷的空
老 屋
一过小年,就看见那片稻场
苘麻蒴果早已干枯
和稻茬上的青苗一起,把风摇醒
老屋现存于父亲去世时留下的
一份赭黄文书,已经五代人传阅
下雨时,木桶里嘀嘀嗒嗒
整夜挑拨我的神经
下雪时,雪粒从瓦缝间丁丁地奔出
扑打着与山墙相依为命的松木
少小离家,一直觉得我就是那根松木
寂寂深夜,突然听到遥远故乡坍塌之声
终于亲手将它推倒,像平掉相因的记忆
新房坐落在旧屋基上
花草有序,井水甘美。像进错了地方
我总是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
不知道,究竟要找什么
最后在青石院中,劈柴,生火
从起床到入睡。没有人和我一起取暖
每次临走,都摸一摸门当。那是一块
在堂屋地下挖出的赭黄石雕
有一点残缺
为何只有一只
为何有一点残缺
为何当初我没有将它埋回原处
放置在蜡梅和栀子之间
是担心再也看不到它,还是觉得此处
更易于告别
把锄头撂在田埂
把锄头撂在田埂
一屁股坐下,点一根烟
今天这个细节一闪而过的时候
我正在餐桌前喝一杯茶
仿佛坐在田埂上
我知道这是有区别的
如同劳动之于劳动者
每次想起这些
都没有让我变得深沉
或者悲悯
我总是无力的
年复一年的耕作
没有改变什么
我的父母都是劳动者
他们死去了
土地依旧
宽广而沉默
灯
看见你,让我心安
但其他地方更暗
向你走去
很长很长的路啊,树影和山梁
时不时将你夺走
当我在转弯的山口
再次用喘息将你抢回
你还是那么遥远
当我最终走近你
你却如此弱小,当风经过时
需要用掌心为你续命
你是强大的,没有你,我只是长夜
没有一盏灯因我而长明,除非
我是灯芯
需要一场大雪
需要一场大雪,唤醒
昏睡的地下泉。扒开窗户
看见下山的路,已被搓成一条马鞭
谁正赶着一匹白马,拉着山谷
飞奔而过?
很多人还没有回家,很多愿望还在赶路
炊烟是一座驿站。一碗酒酿在灶台
自言自语,像一种祷告。许多年来
一直在那里,比一树梅花
更能表达梅花的用意
我怀念的是什么
当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多么熟悉
仿佛已经乘上马车
当我要转身,用后面的时间
接住雪花,记下途经草木的姓名
马迭尔宾馆
314: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先生
1934年来哈,下榻于此房间。
黄昏,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
犹豫要不要敲门
先生正在小憩,伏案写信
还是一下攥紧报纸上的消息
我都不宜打擾。除非
他刚点着一支烟,突然想起
关于昨天的话题
我告诉他,我乘高铁,下午才到
他会不会说起明天,如果会
我更加语无伦次
最初读到先生的预言
是一九七九版本,而我很久
只在凌晨打量黎明
我走进房间
先生从墙上侧过脸:哦,现在
这是你的房间
竟然如此逼仄,灯光飘忽不定
每走一步,楼板咯吱作响
仿佛身旁跟着另一个人
先生,请坐
我们今晚,只谈一谈
这座城市大风的声音
中央大街
从中央大街到中央大街
走了二十多年
中间谁在转身,耽搁这么久
钱钟书:目光放远,万事皆悲
林语堂:目光放远一点,就不伤心了
大街一边的灯火,溶解着
另一边。不远处
穹顶绿泥石般的幽光
像一双脚,落在
石砖路上,发出并不熟悉的声响
我早已失去无所适从的能力
哈尔滨的秋天真早
连那年冬天的风都来不及逃跑
问 津
丹江边平阔的山谷
长满灌木,近水处芦苇正在抽叶
波光把白日吐出来,又吞下去
一只猫戏耍仓皇的老鼠
向上望去,没有一棵大树
半坡两间铁锈红砖房
如同枯坐已久的乡村老郎中
除了自己,没有别的病人
门窗半掩。灶台上,搪瓷碗侧仰着
一个喊破喉咙的声音
残留的食物似乎惊魂未定
死死抓住锅底
走回江边,小屋更小
高于所有的芦苇、灌木和石块
一个人开着机船,飞速飘来
芦苇夸张地晃动我的惊喜
他在不远处停下,收起渔网
就折返了
告 别
空无一人。每次抵达渡口
都觉得
那条船不是为我准备的
身上好像有另外一个人
有时走在前面,有时走在后面
更多的时候
在船上
因而,总是感到很轻
风一吹,湖水一样荡漾
那只更轻的灰鹳
一动不动
晚潮为汐
中年突然变轻
我们对坐一会儿
聊了一壶茶
中间数次沉默。听见
高处有云彩走动
落叶一再击中我的腹部
记忆终是厚道,湮没
一个个地名、感冒似的岔路
栈道和它极力反对的时间深渊
晚潮为汐,多么动人
如同我们站起,相互拍打
肩周炎般的日落
地平线一再降低
张 望
仿佛某种宿命。总在黄昏启程
知道要去哪里。更知道
在黑夜里
总是忍不住向车窗外
使劲张望,每每只看到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此刻,当是大雪满弓刀,金甲夜不脱
呵开冻砚,写下:红旗半卷出辕门
营官记下:马柒匹,共食青麦三豆伍胜
我将在一个灯火通明的站台下车
千万里夜色围合之中
走过一段不真实的时空
重 复
似乎从没有真正的二月
要么腊月,要么正月
刚想起来,就听见惊蛰
早晨,目光一投向太阳
瞬间射中自己
树林正在调整呼吸,只要大地招手
一口气跑到时间发热
突然纵身一跃
带走亲密的温度。下雪
只是它掩藏行踪的方式之一
它有千万种方式,比如,若无其事地
看着一些人老去
风一扇一扇推开窗户
灯光听见万物转动
书页就一直沉默,以深夜调一杯羹
安抚墙壁上饥饿的背影
一切都会过去,除了孤独——
我只重复一遍,二月,就过去了
最后一页台历
最后一页台历,我想写下
正在窗前翻动羽毛,与大风
争食残阳的麻雀
写它的孤勇,从容,小小的豪迈
写我走过田间地头
认出各种作物和可食用野菜的
一点点骄傲
还有前天,进农家送温暖
突然想讨要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时
暗藏着的羞愧
傍晚,松针引燃柞柴,烧红木炭
炉子锅催发柳芽般的鼓点
堂屋供桌上,白蜡烛跳跃着
赤金光焰
这都是我孩提时悄悄藏起的火种
也想写下
还有一个又一个凌晨
倾听人声,万籁之声
银河奔流之声
以及,穿越又一年的风雨
仍旧屋舍俨然
假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当然最想写
下一个春天,茵陈蒿又会在耳边疯长
而我从不愿意诉说自己的渺小,张皇
不为人知的钝痛
和慢慢升起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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