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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或者传说中的谎言(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林 热度: 14940
李浩
  

忒提斯的自白


  我并不甘于如此:即使现在。
  我的不甘是贮藏在胆囊下侧的结石,它时时
  会对我提醒,而我没有力气将它们一一取
  出。它们在着,并且有所生长,事实上没有
  它们“我”也将丧失部分的完整性。
  事实上,我必须学会和它们好好相处,才能避
  免引发更大的病症。
  我并不甘于如此,你们知道,它并非出于什么
  羞涩。
  本质上,我是拒绝的,尤其是那种野蛮的、带
  有海滩上被阳光晒透的死鱼臭味的闯入
  ——可他偏偏选择如此。我的生活就像
  涌起的潮汐,不得不呑下落在鱼尸上吸吮的
  苍蝇。
  出于拒绝,我那样试图……你们知道,它并非
  是出于羞涩
  我让自己生长出雪貂的性质,狮子的性质,水
  蛇甚至臭鼬的性质
  这些性质当然不是我的天生具备,而是临时性
  的,或者说是潜意识的——在潜意识里,我
  或许以为它们足可以抵挡一下让人厌恶的
  野蛮
  或者强大,或者矫捷,或者毒辣,或者具有和
  野蛮同样的不洁……然而我承认,我低估
  了这个患有幼稚病的凡人,他可不像我所
  见的众神以及一般的海怪。你们知道
  我不得不将自己变化成海水:它意味着我的
  无力和绝望,以及拒绝上的彻底
  可依然是无用的。
  他知道,我并不甘于如此,一次次的捕获只是
  让我的舌头长出火焰
  让我迷恋于骤然的风暴,和拍在岩石上的海
  浪。
  偶尔,我会向海浪的中间丢下软壳的幼蟹,这
  个游戏当然包含着暗示,好在,我的儿子阿
  喀琉斯在很小的时候就必得了它。他也迷
  恋这一暴戾
  是从那个凡人身上获得的继承。
  阿喀琉斯,这个名字念起来微苦,我曾将这个
  名字泡进冥河,将它重新提起的时候它是
  湿淋淋的,我的不甘也包含着类似的气味。
  是的,不甘其实是种死亡
  它更多是刀锋向内——母亲在缝纫我的嫁衣
  的那晚曾经的叹息
  这属于命运。所谓命运,就是你需要带着不甘 的结石一起进入之后的生活,
  反正挣扎已经试过,它无效,它只是又一次證
  实怯懦才是你隐藏在身体里的品质。
  “苦熬吧,每一个日子都不新鲜,它的每时每刻,
  都会漂起一大堆似曾相识的腐质。你所做
  的就是,把它们推远一边,或者堵住自己的
  鼻孔。”
  是的,他知道我的不甘,但不在意。他在意自
  己胸前的豹形纹身,在意自己嘴里的八条 舌头:它们中的四条用来炫耀,而另外的用
  来饮酒。这个患有幼稚病的凡人
  他从不携带一丁点儿的脑子。他热衷于用强
  力来完成征服,热衷于让别人恐惧——
  阿喀琉斯大概也继承了这些,我将这个名字
  泡进冥河的时候就已经清楚
  作为复杂的混合体,他将承受多次的死亡,而
  且在最后的时刻和我胆囊中不甘的结石一
  同溃烂,迅速地发炎:只有那时
  我才能体会到一点点,被称为爱的东西。
  注:忒提斯,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后来嫁给了凡人珀琉斯,生下了著名的阿喀琉斯——一位在希腊神话中不多见的英雄。神话中,为了赢得(或者说捕获)忒提斯,凡人珀琉斯在神祇的帮助下藏进了忒提斯平时休息的山洞,趁她不察觉的时候捉住了她。忒提斯多次变幻,然而无论她变成母狮、水蛇或者海水,都未能逃脱——之后,她成为了珀琉斯的妻子。

大利拉的自白


  我接受的并不是馈赠本身,它毫无意义。我接 受的只是馈赠的物质形式:它让我给予自
  己理由,不再在妥协和畏惧中摆荡。
  这不坏,不是吗?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馈赠,表现出一副被
  它迷惑的样子
  然后悄悄地丢弃这些馈赠:我有了理由,它就
  不再代表什么,只是物质,形式
  一些貌似有光的死物。
  我答应了非利士人,但我的眼睛里没放进任
  何一个非利士人:
  他们只会是偶尔滑进的、让人不适的沙子。
  接受到馈赠,我便拥有了秘密——
  这秘密其实早就在着,只是我不敢那么确然,
  在我的手指接触到馈赠之物的时候它突然
  显形:原来它早就在
  已经被我的血液养得那么肥大,那么透明。是 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此时的收入并不是馈赠,
  而是在多种的选择中,选择了最为古老、最
  为惊心的那一个:我要用一个理由掩盖另
  一个理由
  我需要,给自己的决定加上一根稻草,让它发
  生可怕的倾斜
  而且不再回头。
  我的眼睛里没放进任何一个非利士人,提及
  他们,就像被恶意提及刻在脸颊上的红字,
  让我意识到屈辱的存在。我割断记忆
  就像割断婴儿的脐带
  ——没有谁愿意在自己的生活中,被腐坏着
  的无用旧物所填满。
  接受馈赠并不意味着我接受一种所谓的乡
  愁,关于这点我想得异常清楚:一枚象征
  的苹果,被众人毫不吝惜地抛弃在水沟里
  多次
  它才不会在意曾被谁的手摘下了树。我接受
  的其实只是合谋:
  我愿意把积攒下来的仇恨一起打包捆绑,随
  意什么人来处置——它只是恰巧,被这些
  有着獐子一样眼睛的非利士人找到。
  他本来可以——
  假设他不那么横冲直撞地进入我的帐篷,带
  着酒气和处女之血的腥气,假设他不那么
  冷冰冰地呼唤,不那么粗暴,不带着那么令
  人无法忍受的口臭
  假设他不把我的小狗踢出房间:他明知道我
  是何等在意,可怜的小狗就是我的骨肉,我
  们共有同样的蓝眼睛
  假设他不向我伸出丑陋的脚趾,假设他不把
  我刚刚串好的花环撕碎
  假设他不用那些脏词,假设他不用那些脏词
  对我侮辱,假设
  他肯抚摸我的头发,而不是用殴打老虎的力
  气试图将它们从我的身体里提起
  假设,他不在睡着的时候像啮齿动物那样磨
  牙,或者
  是的,他本来可以,这个恶魔从进入帐篷的那
  刻就吹走了稻草,他摇摇晃晃的伤疤让人
  害怕也令人发指
  大利拉,在他的眼里多像从战争中获得的馈
  赠,或者一块用旧的抹布:他还在用力蹂躏,
  只有倾泻之后的倦惫才使他安心。
  作为一件馈赠之物,我所接受的并不是馈赠
  本身,它毫无意义。
  我接受的只是馈赠的物质形式:它让我可以
  有力气摸到身下的剪刀,剪掉参孙的头发。
  我的承诺原来是如此地轻:一绺头发,它们
  就像被风吹起的灰尘
  我惩罚了他,我惩罚的不是他的杀戮和凶残,
  不是他的傲慢也不是他的不忠
  而是,其他的部分。顺便我也惩罚了我自己。
  真正让我愉快的,恰恰是对自己的惩罚:我当
  然知道可能的后果,它让我劳神等待,现在
  我终于真切地听到了它重重的脚步声。
  注:大利拉,《圣经》故事中的大力士参孙的非利士情人,一直为参孙所爱。参孙在神迹的应许之地出生,从小就受到神的眷顾而力大无穷,他一次次借助神的力量攻击非利士人,非利士人饱受残害却无力还手。后来,大利拉背叛了参孙,趁着参孙熟睡而剪掉参孙的一绺头发,他身上的神力消失——被交给非利士人的参孙饱受折磨,被挖去了雙眼……

得伊达弥亚的自白


  从那一日起我不再相信,“相信”这个词严重
  地动摇了我
  它使我的命运在突然的下坠中开始摇晃。
  相信像是一把锯子。我的耳朵里尽是锯子锯
  开木头的锐响,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掉
  落木屑:不再具有什么完整性。我像是木头人
  其实和自我来比较的话,我更愿意自己能具
  有木头的质地。麻木,而且无心。
  我相信父亲的选择,尽管有一百二十个并不
  情愿;我相信那个女仆
  她送来的终归是那些表面,像葡萄酒,玻璃
  杯,甜到心里的最低处的点心——反正它
  们都已经被命名,它们也真的具有葡萄酒
  和玻璃杯的品性。
  我相信天是蓝的,即使乌云偶尔会将蓝色盖
  住,我相信她摘进房间里的紫罗兰
  会有弥散在空气中的香。
  谁知道它们都是演员?谁知道,他在女神的帮 助下掌握了可恨的魔术
  而将我和我的相信,一并装入到空荡荡的魔匣。
  最底下的一层才是希望。
  从那一日起,我不再相信经过乔装打扮的一
  切,这“一切”里包括随手放置的蓓蕾,递到
  手心里的糖,从瓦罐里滴出的蜜,或者一向
  吝啬的弥桑德拉忽然具有的大方;我不再
  相信天是蓝的,除非它能像玻璃那样碎裂
  和掉落,并且恰好落在我的手上。
  我不再相信那些笑容,我总感觉里面会包含
  着刀子,以及
  不可告人的隐秘:他们已经商量了对我的出
  卖,那种貌似的、虚假的顺从里面布满了层
  叠的褶皱。他们,在适当的时候将我推出
  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
  音乐和酒宴还要继续,空气里弥散着寒冷,可
  他们并不在意。
  他们有热腾腾的火炉,他们匆忙,他们在脚踝
  和脚踝之间穿梭忙碌。
  他们随时可以关闭自己的耳朵,眼睛,甚至是
  鼻孔:没有比这种麻木和精致的利己更让
  人讨厌的了。可他们始终如此
  包括那个,扶着我的身体,将我安放在自己卧
  室里的“女人”。
  相信像是一把锯子,我的生活从那一日开始
  被它从中锯开
  没有人注意到我在走路和喝下牛奶时滴落的
  木屑。
  “相信”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就像我曾经是
  另外一个那样:每一个我,都不再具有内在
  的完整性。我承认,在那个空荡荡的魔匣里
  我并没有找到藏在底部的纸片。
  之后,就是你们所见的那样——
  注:得伊达弥亚,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斯库洛斯王的女儿。她为阿喀琉斯所爱,但他的求婚被斯库洛斯王所拒绝。为了得到得伊达弥亚,忒提斯将儿子化装成女人与她相会,生下了孩子涅俄普托勒摩斯。后来,二人最终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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