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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 立
半个班的中年人都到场。他们大声寒暄,用外号
这仅剩的风干孤证,指认彼此,代替姓名。再回忆
琐事与碎语,所有细微的共情,就开始起皱
像是一件棉质内衣,被漂洗至褪色,或缀满补丁。
至于剩下的那些?谁失去音讯,谁离婚,
谁在十几年前就死去,都不足以引发一场欷歔表演。
也许只有前桌,还能忆起他们是怎样追着铁环
沿田埂滚上一整天。他却坚称自己坐在最后一排,
因此,逝者被轻巧地删除了。毕竟,在那个
失血的年代,少年们都有着发育不良的骨架
和一致的面容,甚至脾性,像蒙尘的一列灰树。
但总有过早抽芽开枝的亮色:村长家的女儿,
拥有学校唯一的红色紧身衣。她像朝雾轻盈
做出燕式平衡,或是奔跑,带着有些孩子气的
近乎炫耀的腾跃。每当她落地,人们的目光聚焦于
束胸下,那隐微的颤动,挑逗般凸起的轮廓
赤裸裸昭示着贞洁:极致的美,罪恶的孪生姊妹。
她在操场中央双手倒立,煤渣中便刹那间
燃起花苞一样鲜活浓丽的火焰。她今天来了吗?
他们翘首以待,生发无数种揣测:嫁与富商,
留学海外,出入镁光灯闪烁的高级会所。他们
穷极一切幻想,虚构出华丽的云端之城,而她 浮在天顶,面孔朦胧,美艳与盛放的化身,
荒芜岁月里独一无二的神祇。她必定永如当年,
他们却逐渐异化:稍矮者萎缩,稍高者徒长,
命途注定的参差。却同样渴望感官欢愉,
以背离白日自我说服的工作,夜间形式合法的夫妻,
于是寄托以酒精,或是失格的虚幻高潮,不惜
身为齑粉,妄图拼个同尽。然而并未绝望,
还有她,占据每个白日梦,值得无限臆想,
是符号化的圣女,足以救赎晦暗干瘪的中年。
人群边缘突然传来骚动。农民、打工者、
教授和公务员,默契地放下筷子。是她来了吗?
期待着洗礼的人们,有如见证神的亲临。
旋转门发出喑哑响声,飘来俗艳的火红,大花长裙
束着肥白的躯体,似乎快要炸开。虔诚的信徒们
波浪般传递着耳语。这不是她,一定不是她。
您会双手倒立吗?对,就是校运会开幕式上
在操场中央表演的那个。什么?别说笑了,
您还没有老,试试看吧。人群哄然开始蜂鸣,
逼她倒立。尔后,这迫使她自证的连环陷阱,
裹挟荒谬逻辑,耳膜翻涌永无宁日的潮汐。
于是她咬牙,背靠墙角,勉力支撑上身,
再试图抬起双腿。第一次,她的腰无法在空中 挺直。
她开始小声啜泣,人群愕然。就在那一瞬她
莫名获得力量,下肢如机械般坚定不移地
一寸又一寸抬高,裙摆骤然绽开,又滑落至底
露出橘络般粗糙的白色大腿。他们失落,却又 怀着
秘密犯罪的窃喜,盯着被红色裙摆彻底湮没的她,
一时间无人说话。空调外机,卷起夏日湿热的 海风,
和数十年前蚊蚋的歌唱。他们想起那天突然伏在桌上
低声抽噎,双颊羞红的少女,身下流动的血
都以相似的方式挣扎,如同不甘熄灭的火焰。
弹 歌
視以枭鹰之锐眼,我为过度苍白的异数
而伯父们诞生时,哭声震响四野,如枯叶季落入网中的野兽
伐枝穿肠,俟黄土击穿头颅,或饮尽颈窝中一泓热酒
继而无息地溶入莽原,尖嘴犬有青铜尊之轮廓
人群出发于庞大之夜,胸前毛发蜷曲如密林
腥味激起原始快意,依照旧规,还应撤去三面网
脔割成块的胴体,漂浮年代的贪婪,也照例先请神灵歆享
香烟升至关帝像头顶,幻为吊索,渐消于孩童嬉闹的紊流
皆脆弱似我,他们先后出生,学步跌倒时有相同的哭泣
纤细,耽溺于塑料兽,甚至难以饮下世代仰仗的硬水
生即明朗者,亦将携来绝户的密网,与铮铮作响的油锯
相比从山川榨一幢公寓,又有谁知晓,如何接续开裂的竹弓
出资聘请年轻泥工,为先祖须发戟张的头颅,施朱、傅粉
夜间,社日余烬里刹那的微火,照亮臂膀上锈蚀的青蓝刺花
冬日出逃
每次买菜回家,天色已晚。路边靠着喝醉的招 牌。
商店的橱窗里,带刺的少女。
她们脚踩粉色高跟鞋,嘴唇如蛋糕上的猩红樱桃,
半抿,散发矫饰的芳馨,遮掩众所周知的哑谜。
无人察觉。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像偷吃零食 的孩童。
毕竟自己有家室:近来,儿子颏下开始泛青,
妻子却逐年由纤细变得粗壮,一如生育后的牝马。
说到妻子,她的乳名叫什么来着?这不重要,
只是年轻情侣们,幼稚的视觉暂留。昨晚,他们
以真名相互称呼:赵建国,钱秀娟。扯掉了代词
和人称,最后一片遮羞布,这令他气急败坏。
十余年间,儿子与他们共用一间卧室,早已养成
沉默寡言的脾性,此刻却背起书包摔门而出。
妻子披散头发,先是喃喃不休,接着发出歇斯底里的
号啕,一只神经質的雌兽。今早无人提起那争 吵
但所有的谈话都小心翼翼,拘限于生活必需。
儿子终于回家。浑身酒气,蜷在小床上即刻睡 着,
倒也懒得去深究。他浑浑噩噩地披上旧夹克
出门,不向妻子道别,径直穿出颓唐的窄巷,
去往大街,沿着它胡乱地走。冬日的阳光似乎
永远能挤出汁水,像这座小城本身,模糊、黯淡,
缄口不言。他渴望飞行、蒸发,或是被点燃,
一切与生活无涉的激烈冲突,足以作为下一个
疲软日子里,值得回味的注脚。他这样想着,
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菜市场,条件反射式地讲价、付钱。回家路上他苦笑。
心中某种畅快的邪念
开始抽出罂粟般鲜红的肉芽。他为自己一手策划的
逃脱而窃笑,伴生那种孩童独有的旺盛报复欲,
快意淋漓。他直视那些花枝招展的年轻肉体,
装作问路般上前搭讪,预料会有人带他潜入
幽暗危险的水域,正如同事们半开玩笑半当真的
怂恿。有个陌生人带他走进布满蛛网的出租屋,
走廊低矮,房间用三合板隔开,这反而使他安心。
他感到自己被溶化、被消解,尽管在室内,肩上
仍然阴湿而冰冷,似乎落着整个冬天的积雪。
尽头处隐隐透出光亮。白炽灯昏黄的注视下,
瓷砖和汽油花,有着相似的光泽,干净得虚假。
并不全是这样:地上散落的开水壶、搪瓷脸盆,
都镶着一圈脏边,移开后才能看到。劣质的钢 丝床
堆着一团又一团衣物,绽出棉絮的破被褥上
有着干结的血渍和发黄的污迹。那女孩坐在床沿
眼神清澈,如幼兽跃出雾中深林,却透出
过早凋零的灰败。看到他时,身体不易察觉地 颤抖,
抓起被子遮住上身,略微缩向墙角,似乎即将站起
拔足狂奔,逃出这座迷宫。随即,又像是主动
走上祭坛,缓慢靠近他,带着近乎圣洁的光辉。
他端详着她,欣赏她那种将手指伸向烛火般
时刻预备缩回的惊惧。她多少岁?她说自己十八,
可她面孔稚嫩,显然暴露了生疏的隐瞒。他竟 然
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倾诉的渴求。她叫什么名字?
娟儿。他脱口而出,毫无根据,却怀有莫名的笃定。
怎么会?自己还没问过她,为何会说出年轻时
在妻子耳边的蜜语?床沿上的女孩低头看他,
半咬着指甲,长睫毛下,狡黠的眼神四处游闪。
娟儿是谁?是大哥的妻子吗?女孩猜测着,又 轻笑:
不对,一定是大哥的相好。他哑然,为了掩饰尴尬,
就盯着她俏皮摆动的双脚,与鲜润的指甲油。
然后跪地,摩挲着娇小的粉色脚掌。他起身,
从开水壶中倒出隔夜的水,温热合宜,全然
不顾女孩惊讶的目光,将她双脚浸入脸盆,良久
拿出,擦干,再递给女孩一小叠毛边钱币,
用粗糙却柔软的口吻,劝她离开,找一份正经工作,
像女儿出嫁前殷殷叮嘱的老父。这就走了吗?
女孩歪着头,投来感激又惶惑的目光。他走出 屋外,
感到解脱,重生般的快感,冰花落到掌心融化。
他呼出一口白气,走进下一个沉重欲裂的冬日黄昏。
烧 尾
入夜,那些素未谋面的,点燃的故交
所有沉默不堪之人,纷纷开口
吞吐气泡光润,建构永不休止的上行扶梯
睁开眼,座上剩有镀金鳞片,房间空无一人
楠木棺
九月楠木结实,江上多有闯滩人,捆扎原木为筏
绕开寡妇矶,顺流至江南售与巨贾,可供全家一年生计
未经修饰的枝条上,黧黑的果实像头颅,纷纷跌落
厚葬于水底。就连墨绿色的江水,也染上深痛 的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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