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流韵
柳枝。水波。桥影。
我看见了袅袅娜娜的招摇以及悠远的琴音。是为古琴,有七弦。我又添一弦,是我的诗篇。
早晨的嗓音很细,细润的女子,黑发引蝶,发簪是一只浮动的乌篷船。船上坐着一位吴勾越角的男子,临风,吟诗。定风波的小蛮腰凝固在小桥。
窄巷是阿娇嫩藕般的胳膊。我与那么多美好的油纸伞错身而过,原来爱情是如此逼仄。女子依然向着云雾处翘望,水草缠住了汉子的脚踝。伤情总是难免的。情是纸上的宿醉,也是夜半寒鸦的鸣啼。
伍子胥骑着白马消逝了。季节昭示一个时代的更替,树叶走弯路,不肯飘离。每个叶子,都是岁月隐喻的梯子。
人生幽深。根不知道,一个枝条换上了别人姓氏的外衣。水的来生与今世,从灵魂的罅隙里暗泣。
廊棚是先人的树荫。但还是有点滴的阳光,叮叮咚咚。如念珠,如木鱼。人世间,阳光是最大的庙宇。
评弹飘啊飘,含着冰凉的珠玉。细雨杨花,水果含露,凝眸白墙黛瓦,我看见的分明是雨水此起彼伏的忧伤。
江山筋脉
身子悬空,山可依附。火焰悬空,草可依附。精神悬空,诗可依附。
缭绕的虚空之镜,打湿现实的衣衫。我的衣衫,隐藏着所谓秩序的铁。层层剥落,陷落的灰尘,需要更高的云朵和星辰清洗。
雨雾若梦,疑是人生的彼岸。
我们几位闲散之人,在临安的功臣山上,身子慢慢发出嫩芽。我们用嫩芽,重新打量和探知世界。或为野草,或为古木。
在江南,古木为琴,古木为诗人的柴薪。谁说这不是幸福的事?也可视作古木在抚琴,古木在吟诵。古木当是隐居的智者。
树叶的酒旗招摇。山的年轮是它本身越来越空的禅定。它身躯之外的世界,也是禅定的荡漾和回声。
临安,我们临来且安。历史深远,二三首唐诗里的童子引路。用现代诗,与绝句对饮。亿万年的石头,一千多年的风雨,我这浪荡的前半生,跟随细雨垒砌的湿滑山径,走向吴越王钱缪的胸襟。他的江山在宽袍大袖中空空荡荡。
而功臣塔依旧,砖石风化。唐风遗韵等待唤醒。斗拱的雄心依旧指向日月和北斗。
我是个凡夫俗子,既无功名也无济世之心。雨住云收。小鸟的翅膀飘荡,远处氤氲着夕阳和远去的王朝残片。
江山的筋脉,原是百姓的骨头。
定园背影
苏州定园与我故乡的园子有什么不同?定园有曲径通幽,有亭台楼榭,有流水和假山。而我家的园子,有夏季的蔬菜,有冬天的白雪,并时刻盛放大片灿烂的阳光。阳光落地,溅起野草和尘埃。
刘伯温与我有什么不同?他有别人的江山,我有自己陋室的炊烟。
没有什么能够抵达永远。深秋的小径更加明朗,光阴斜逸,露出明初的质地。脚步曲折,坎坷,像刘伯温的“春蚕”蠕动。经纬缜密,渐次脱色,风一吹,丝绸便落上剪刀的闪电。
茶花若蝶,栖息在我的肩头。我的肩头,曾经是伊人的梦境。她的呢喃与娇喘,如今委地。凤凰台古旧寂寥,丝弦断绝,黛眉与大袖已经沿着飞檐化作闲云。蜡像的羽扇,衔住如潮的天光。羽扇合拢,能否留存往昔的时光?
曲廊与流水,都是吴语的倾述。天空晃动,塔影恍惚,临镜的美人,浣纱的美人,身子都献给了淹留的桃花。半亭残卷风云,像破碎的酒盏,诗句的蓑衣落满了灰烬。花神,花神,你的香气像高高的城池,遮挡住太阳与月亮的升起与坠落。
石头与木头,躬身为桥。此岸与彼岸,凡是走过的人,背影即是幻影。
竹海苍茫
隆起,是低处的托举与聚拢。
站在无锡竹海最高的诗眼处。清风不来,且让我的目光吹彻。
我的遐思,驾驭自己的长风起伏跌宕,唤醒天籁。一束束移动的阳光,是集结的奔腾的马匹。嘶鸣的光,掠过小鸟的翅膀。诗句澎湃,弹剑而歌,从胸腔里搬出一座座更高更远的山峦。
剑是竹剑。把澄澈而翠绿的剑光,打磨成伊人的一只温润的玉镯。而剑气,贯穿君子的血脉与气象。
深入竹海,每一根竹子都是一个汉字。平仄有韵,馨香恣肆,魂魄刚健,竹子的风骨,也是汉字的风骨。举竹为箫,让清风与流水横吹,让竹林七贤横吹,让白云里的神明横吹。
江南的竹海,有着它的柔软与波浪。
竹叶青青,这硕大的露水,来自于诗篇的熏陶,来自于天外。我怀想的女子,婀娜摇曳,移步生香,用竹叶的手指,轻轻叩我的步履,是指引也是召唤。上升啊上升,那里有更高的浪尖,把一滴阳光,孵化成汪洋大海。
自古男儿多好酒。伐竹为杯盏,杯盏里是我的宿命和光辉之物。喝水,穿肠是酒的烈焰;喝酒,穿肠的是水的清澈与绵长。迎风而立,让我饮尽——
这千年的块垒,这千年的浩叹,这千年的苍茫。
秦淮红透
午后的阳光,有着佳人红唇和才子笔毫的柔软。婉转的流水波光潋滟,涂抹着淤积的金粉。
在江南,羞于自称诗人。十里秦淮,留下太多的想象与文字。
我从遥远的粗粝的北方来。叠嶂的帆影和胭脂,像阻隔我的万水千山。我无青衫,亦无白马,更无银两。空空的双手,未来还要交还给冰天雪地里的石头。
静坐桥边,神态慵懒。十里飞花,十里桨声,十里飞歌,灿烂的夹竹桃,请你们互相指认当年秦淮八艳的模样。帝王将相,魂魄安在?许是化作墙角的累尘,被燕雀筑巢。呜呼!六朝的幻影似是而非,亡国遗恨转眼成空,诗词歌赋里的江山换了又换,朱门酒肉不敌民间的烟火。
长风世世代代吹过。煮酒的青梅早已风干。我看见河水深沉,人影恍惚,斜倚栏杆的云鬓,心怀落寞,像朱门上锈蚀的铁环。桃花扇上的淡墨,堆了重山。
哦,纷披的阳光,才是恒久的美人。
暮色降临,灯影斑斓。十里秦淮像块烧红的铁,烙得幽思的深处,四起的狼烟恍若高高的云天。
外滩幻象
人声鼎沸,万物喧嚣。波澜不惊的黄浦江,伸出手指把历史折叠成册页,仿佛是唯一的沉静。
游船上,我的身影不由自主被投射到江面,沉沉浮浮,道出生命的真相。溯江而上,便是无比辽阔的海洋。把一段江水唤作兄弟,能否不做丝毫的更改和渲染,把我尘世的悲欢带到不为人知的隐秘和空茫?
我把那里当作自己的最后家园,或者是我遗留在人间的废墟。
仰起头,夜空绚烂。站在高楼上的人,俯瞰着梦幻般的江面和街道,从如蚁的浪花里提炼出黄金,而那座更高的楼宇,举着广告牌的钥匙,正在打开通往天堂的大门,飞扬的射灯像一道道伤疤。迷离的霓虹,脱去夜空深邃意境的衣衫。
请允许,人类有着多种幻象。
請允许,我诗篇的偏执。
我更愿意,在各种语言堆积的地带,用母语种植一片钢筋般林立的向日葵。
向日葵,是我肉身与灵魂之间的脐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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