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嚼着赛过梨的萝卜，土地
不会藏起它孕育的果实如同母亲
不会藏起对儿女的感情
我爱镇子外的菜园，在爱它的同时
有意忘掉远处的阴雨
被圈进方言的篱笆，渺渺烟波处
曾奢想一曲，承欢
恋爱中的青年遗失了他的锄头
萝卜散落在泥土中
他如此爱她，他没有被爱
他拉了些粮食变卖换钱
这个温良敦厚的后生成了跑船客
很少有人知道，我少年的身躯
差点被激流吞没，祖父焦急的呼救声
被赤裸上半身的撑渡客的竹篙拦住
我大难不死，他千恩万谢，昨日
我又相约春风，朝着平坦的田野深处走去
当我折返时，等待我的是河水猛涨
小船摇荡，鸽子从云缝中俯视
不远处的竹林，群鹅声声叫唤，挖笋者
的挖掘，给它们带来不安
有人吐露出渴望：关于远方和远方的淘金热
他想获得比繁累的农耕轻松的工作
他递给我一根烟
我没有纠正他关于异乡的看法
他以为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同样会发生在我身上，天空蔚蓝阳光明媚
麦苗弯腰于风中又抬头于风中
麥苗涉世很深，转过田野一角
麦花久不散去，我越发爱她们了
我有更从容的心情与她们相迎
我望着前方：倚在船板上的青年
整个人降低到油菜花的高度
码头边的店铺拉开卷闸门时，他又活了过来
花谢又花开，争吵从身后传来
失业的编席匠和他的女人被糟糕的情绪污染
整日那男人烦躁地抽烟
整日那女人唉声叹气
过去的时日遥远而未来
在小女孩的花格子外衣上摇摆
车辆停下来，司机竟是我二十年前的同学
他拉我去吃外婆乡土菜，沿着山丘向上蜿蜒
我们抄了近路
集镇埋头往下活，高高低低的盆栽
由这一头漫到那一头
羊群鲜活得如钱夹里的硬币
叮叮当当，搅闹得日子悠悠朝上升
沿途丢失的记忆，被废品回收站的汉子
打包捆扎得结实，偶尔掉出的纸片
是从闲下来的时光里打出的饱嗝
四
打猪草的少年蹚过草丛、花朵、石头和水坑
他相信前方是一朵栀子花，多年后
我返回集镇，他放下手头的工作
陪我走进猪舍和羊圈，不远处
一辆卡车碾过崭新的沥青路到来
在傍晚时满载猪羊返回它来的地方
唐河通向四方
唐河之外有丹江、汉水、长江、大海
唐河之外有襄阳、汉口、南京、上海
唐河之外有鸟群高飞、鱼群畅游
那些创造财富的人，俯仰水波上下起伏
眺望让人心醉
眺望中看到的事物也让人心醉
飞鸟向着旭日展翼
注定将被提升到一个新高度
我行色匆匆，要赶在变得衰弱之前
阻止失眠对我的困扰，不同的草药配伍
为我提供了一种可能，夹着公文包的人
奔走在各个集镇，他催动青春的活力
他懂得没有什么比一朵花对果实的孕育
更柔软，迎春、紫荆、山茶、一丛灌木
在渠道和菜园之间，站在乡村的高度，成为
迎风的帆，铁匠铺和牛经纪成为凋敝的花朵
市场和它的衍生物包含着丰富的想象
学会改变是一种责任而不是应付差事
时至今日，我不敢确定能在繁荣的大街
想起三十年前商店的名字，集镇入口
几片芭蕉叶涂抹这片不大的世界
人有时运不济，行走无需设定主题
当需要慢下来，便坐在芭蕉叶下
乘一丝凉风，在浮华中老去
小贩兜售纪念品，他不是一个表面现象
而是一个完整的核，依旧会有人讨价还价
镇南镇北，桃树开花，我称之为旧梦
我想起许多年前的戏台上
小生和小姐调情，丫鬟穿针引线
多年后，我们结婚生子，在可见的旅途
我们会采来花朵，插在瓶子里
我们会摘来果子，供家人品尝
我们会怀念给我们讲童话的祖母
我们也会想念移居到别处的亲朋
在清晨出门的人会在傍晚沿着同一条路归来
我们尽力完成许多工作，我们会期待
后院的向日葵饱满的种子，我们也会期待
未来鼓胀的钱包和健康的身体
通向超市四楼的电梯
又小又慢，孩子们变得不耐烦
他们巴不得一口气窜到顶楼
那里的滑梯和怪物城堡，是他们的最爱
而我喜欢的旋转木马在楼下的花园里
最近几天，月桂和成片的栀子花被移植过来
逐渐将它们包围。
五
醉酒的男人
在屋檐和场院间交换了几次位置
他最后躺在山墙下晒太阳
他想着出生并长大的茅草屋
想着挂在灶台上的熏肉，他想着
踢过他屁股的老叫驴，无论活着死去
他都不怪它，他幻想抛开牵挂
没有悲哀也没有欢乐，他孑然一身
他还未被挫败
当他被邀请，参加
老情人的婚宴
他把礼物藏在
老爷车的后备箱
然后，他走向河边，在苞茅旁
咽下一瓶红酒
眼前的河流
我们曾赤裸相对，随波向那无名的沙洲
让清亮的月光治疗青春的湿气
在2015年的郭滩镇
如果没有抢修市政设施的车辆
风驰而过，如果高声谈笑的杂货店老板娘
声音小点，如果喝醉酒的男人
不再躺在山墙下，他假装我们看不见他
如果四里八乡的赶集人
不再涌进来，如果他们不吃烧鸡、胡辣汤和
酥脆的锅贴馍，如果他们不在茶馆里
用黄土般的腔调家长里短，那么
我就觉得这里不是郭滩镇
今世亲切，杂七杂八的事物让集镇的脸庞
表情丰富，手机贴膜男孩
专情于自己轻巧的双手，一丛艾蒿间的麻雀
蹦向更低处，在那里开始新的超越
它飞得比屋顶高，鸣叫声
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转瞬又嘹亮分明
集镇是做馒头的面团，发酵中变得更加美味
內心明亮的音符拖动白昼繁复的云团
调色盘不动声色将想象变成真实
在这里我忽然理解了忙碌的人群
他们的优良习惯一代又一代，在血液中传承
我尽我所能改变自己的偏见
适合漫步的好日子，风在河湾里来回跑着
当我想到绵羊在树木之间行走
犹如面点师在他的厨房内移动
实际上看见的却是落在人间的花朵到处乱转
面馆食客排长龙，陆续到来的农民和镇民
构成地平线上最有活力的群体
凉面被搅拌，毛巾搭在捞面者的肩膀
我和眼前的人群一起吃面，然后
走到大槐树下，一个老年花匠
面对一场意想不到的花开
唠唠叨叨，其实他满心欢喜。
六
数小时呆在阳光下，我原谅了自己的抑郁
我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唐河附近
筑一道栅栏，栽种小白菜、番茄、黄瓜
用它们装饰自己的内心
爬坡的人从集镇买回笔墨纸砚
他买回来几本书籍，买回
有用的农具，他要边耕种边读书
他埋头赶路，行进在麦田和油菜间
客车驶上高速路
消失在新建大桥的另一边
除了栀子花盛开的鲜肉，除了
挥了一鞭子，朝草坡走去的牧羊老汉，除了
退休的教师热衷于办各种辅导班，除了
去年的腌鱼去年的腊肉，还有
去年下葬的姑奶奶，活到九十开外无疾而终
还有风丝雨丝
摇曳复摇曳，不尽是
旧相识
外来客找到新的立足点
他并不在乎出租屋狭小
他给我看他从家乡带来的
亲人的照片，而今
独步在微风中，小镇
有股青铜的味道，私密的梦幻
几乎是一个影子，贴在狭窄的巷道
低头走过的人
抱着一盒点心
几丝雨滴
滴在鹅卵石上，高低错落间
鸟群飞得又深又远。
偏执经 （组诗）
小 衣
神智不清
一只红锈色嘴的海鸥也没有出现的痕迹
却装饰了人群的触须
他们探究了你的生活
每种一种花，打开都有伤口
桃花，梅花，小花
活着的人，他们
将自己放逐得十分遥远
深海恐惧和贪婪心
没有一个人种植至爱者
唤起旧日的回忆
那些亲密的话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知道她睡于孤寂的黑夜两点钟的溪流
没有一个得相思病的人，在面团里把心掏尽
没有人，能让她重获美貌
还有你和我吗
欣长的昔日之美
一行诗常常得诉说自己的苦痛和几十个小时
的心碎
你看到的，却没有冬风吹动，只有智慧丰足而
无求
肖 像
我的身体里，只有一个他是完整的
那就是他深入我时，
我的内心这样清澈
那可耻的孤独
托盘而出
这奇特的痛苦
在冬天到来之前，它一直都是美丽的。
啊！夜啊夜
这情感已旧得就要塌裂
仿佛沉湎已久的前世，就要暗下来并看不见
了
噢上帝啊
他和你是一模一样
这拥抱的姿势在石膏里紧得不能再紧了
就在这，在它那脊骨相连的粗大的颈根里。
月 光
谁承受得比我更多，我沉思默想
四处张望，我应该感到耻辱
我来到这里时，呐喊已经不多
飞鸟还在天上，平地上立着一群草莓
夜路不知道怎么去走
夜路需要有什么把黑暗都抽空
这就是我的想法，处心积虑的风，都不能阻止
的火焰
而他翻动我，像翻动一块树皮
回忆木刨
不能给自己的其实已经给了
我蹲在木桶里
出世的婴儿样
自由的概念是种木纹
你推动木刨，一点一点将自己卸下来
在别处
不要叫醒她，让她耽于热烈的幻想
她的心被门锁着。
在别处，
那是一条清楚的河畔
不要越过来，不要进入
或打碎
浮 萍
现在不要让以外的声音作譬
它们既不是彼，也不是此
它涌入它自己
比任何时候都热烈
这一片宁静，只在这里挤出一点营养
不在天空，不在大地
像个泅水者，结束于潮汐又开始于潮汐
你的心思跨入森然敞开之门
你潜下来
既实在，又并不可见
人各有使命
如季节
并非腐败
我要描述天空，而不是把生活的翅膀涂黑
我要挨紧你，要长树枝一样的手
长水汛，晃动那缓慢而长青的
吻我
彷徨下坠的一颗眼泪。在结局里像个普拉斯
骑士
紧紧接住我，拥住我
装下我
小小的早衰症
让扰乱你心灵的鹞子和秃鹰
不再对隐痛进行报复吧
来年春天
让水中可怜的歇斯底里
统统沁绿起来。统统说出爱。
偏执经
在悬崖上，再虚空一点
也是深夜的深
然而，你从哪里知道？
鱼在你蓄泪的左眼
盲花中
真心光秃秃
像湖水跳着心脏述说往日后
无尽的悲凉
飞鸿若无能带来音讯
年过了一个
还得再过一个
走过沉睡得离奇的那些梦
穿越了过去的瘦影子
倚在门上，依然是旧伤未愈
今日，没有马在跑
他们的爱情，有如蝴蝶诵经
我在想，我老了时
我在想，我老了时
那一堆皱纹会背着谁
一条条如绳索的
拉着谁，又坠着谁
谁为我坠毁
谁为我牵动
谁为我付出并打开脆弱的双手
让它们
都堆积在地平线上
变成根
变成树木的根
延续的根
变成新绿都依赖的根
变成遗恨的根
一条条蓬勃着
远 方
远方有音乐
松树林针针向着蓝天
释放这深心
碧水有云的痕迹
人有情义的痕迹
缘有交响曲的痕迹
真孤独。这是诗人的孤独，这也是诗的孤独
他误认为，殷勤停车，你便能看到我的灵魂
此刻，我却仍然站在远方
有这么多的灵感下落不明
可是那個深深的誓言，成为了我的敌人。
在谜底之前
花瓣赤裸，甜蜜的谜底如此遥远
你看这暗夜
玩弄着萤火虫。
看那理想主义者飞到本世纪末
仍保持着光亮之美
它占据我，支撑我，犹如黑暗里倔强的叛逆.
明亮的、简单的再一次
苏醒过来
奔 波
最惊
那树根一样冲出的水
它的弧沿苍劲有力，没有多余的叶子
却囊括了多年的年轮
那些年月
如常在黄河中漂浮
我的身体
被卷成W形，随波逐流，又在其中反抗
那多变的土黄色皮肤。终将
在翻身时被漂成白色
就像苍白的鱼肚。浮出来只有片面言辞
时而脆弱，时而高亢
时而悲伤，时而优美
在最后的死中，表现出死
的单薄。
唯有我被覆盖，可以两次，
可以更多。
剧 场 （外七首）
阿尔芒
灯 盏
荷叶绘边的手卷里
欢喜，比身体还空灵
佛音和风声
也都写了进去。花口钵盂中的墨
用完后，清洗尽残痕
泡上白茶，等陆羽
赏秋
——我在落雨时
到达，有幸吹灭门旁的马灯
并拥有它。
弯 曲
兜住时间、速度，在过程
折断之前
没有腹部的海
命运
就会，干涸
生活弯曲时
目光，爬满荆棘、乌啼
和渔火。变态的物理学与爱因斯坦
烟斗，溜过
女巫冷峻的魅影。
孤 意
一圈鼓钉收口的瓷碗
圆似月魂堕，轻
如云魄起。皮日休
不愿惊扰它一世的清梦
为其
有孤意
形自心出。无参照
一脉
天真，凛凛素净
有些东西只能给一个人看。
臆 者
没有饮料与红酒
也无马铃薯和盐
米勒便动身去田野
拾穗
花地鼠也在捡秋
看上去，就像一件艺术品
在写生
还需要晚餐吗
我们都是时间的臆者
喜欢兜售梦
疑 问
在雨季，与自己
重逢。让单曲音乐蘸上杏子酱
跑马拉松，跟着
甲壳虫
面对病入膏肓的笔迹
索尔仁尼琴，甚至
无法读懂亲手开出的药方
也许你永远
不知道废墟
是昼还是夜
致 敬
甘蔗，种植园的棉桃
都在艾略特的返乡途中
率性成长
橡胶林
和圆礼帽
向草尖上的露珠
致敬。我是你
孪生的一则暗喻
暴风雪后的石碾坊
还关着一些耐磨的月光。疼。
在乌镇遇见尼采
尾焰与拉烟
掀起一层波澜
拥出舞台侧面的偶像
梦见自己一丝不挂
尼采，疯了
乌镇，却在过节
美术馆皈依油画。原版的著作
和图章，呈现银灰
与甘蓝
太阳有些旧，但烫手。
剧 场
阿尔托的仪式与宗教， 又
在夜晚
上演
中间省略的台词，隐秘
颓废的角色： 鲜花是妩媚
妖姬， 香槟似泳装情妇， 煎蛋
为性感
女奴
而我是唯一的观众
携着一缕带礼花的闪电。塞纳河。
在素烧中热恋 （组诗）
周占林
钧瓷碎片
静静地站立在我书柜中的
唐朝的钧瓷碎片
曾被丢弃在禹州苌庄柏嘴山下的麦田
时间的犁铧从历史的深处翻出
这就注定
它和我的前世的缘
柏村，曾因外公在此行医留下
我童年无数个闪烁的梦
与钧瓷碎片的相遇
是从唐诗中忘却的诗句
在每个夜晚
我会听到吟诵的声音
从他们之中飞出
不需要穿越
每一个暗黑的夜
钧瓷碎片都
照亮我笔下流淌的词语
让他们在唐朝的寺庙殿堂
寻找到回归的路
钧瓷素坯
光线们逃离
暗淡隐隐约约站在你的身旁
你寻找一种感觉
那种会长的根须
和根须中血流的声音
只有微风从你的脸上刮过
温度
灸烤你湿润的身驱
你把思想站立成疏落的掌声
孤獨 是你今世的唯一
你只能以这种站立的姿势
等待最后的日子
渴望血一样的火焰
抚摸自己的身体
你像漫漫长夜无人相伴的少妇
企盼那十指的轻弹
在春夜中听若有若无的嘶鸣
静夜
你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感觉到自己身体拔节的快乐
有一种召唤
隐藏于室外的窑炉
那窑炉中红色的小兽
是你永久的情人
你苦苦等待
穿上那件出嫁的新衣
浴 火
一把泥，在神垕就是一种象征
钧轮是它们必走的路
在旋转中站立 抓住时间的手
不用幻想，从低处出发
那怕是个简单的梅瓶也能
把一个隐秘的词汇隐藏
中国和瓷器在这里就是孪生
直到那一时刻
单一的颜色被炉火亲吻
征程从泥土中抽身
釉的物语说给火
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让他们酝酿一次 蜕变
每一次的呼吸
都发出婉转的鸣音
浴火重生 在火的流动中
终将脱胎换骨
在素烧中热恋
点燃初恋的火焰 红色，这飞舞的
意象 便羽箭般穿越黑暗
勾勒出另类风景
有风声来自于回家的路上
吟唱的歌声有些忧伤
让所有的听者
无法看清管竹丝弦中恍惚的背影
那些带着宁静的靓丽
在红色的河流中
不停地改变生存规则
就像天空的鸟儿
始终把飞翔做为一种追求
使天更高云更蓝
花香弥漫 钧瓷这些可人儿
像黑色森林中的精灵
鸟的翅翼 绸缎般光滑的温柔
在火之狂舞中
寻找震颤心灵的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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