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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纪事 (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林 热度: 14379
文乾义
  三月,我们跳下车又爬上车
  黄昏,火车停在一个
  没有站台的小站。我们背着行李
  跳下闷罐车。风很凉。我们挤在路基下
  一大片阴影里。几个现役军人
  轮流跑上沙堆,冲着手里的本夹子
  大声點名。当我正在发育的喉咙
  喊出了那一个“到”字,我发觉那一刻,
  我两条腿正扎入大地而头部
  已接近天空。我难以置信,我居然喊出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斩钉截铁。
  我们分别爬上由几辆拖拉机
  牵引的大挂车。我们被分配到相邻的
  不同连队。马达持续轰鸣,
  像几十里外边境线上的炮声那么响。
  夜色苍凉而陌生。
  日 出
  我们起大早,坐在马车上
  到十几里外收割芦苇。也许因为寒冷,
  加几分好奇,我们与头顶上的星星
  反差巨大。
  它们蜷缩着并一个个躲躲闪闪,
  显得离我们更远而我们精神抖擞。
  有人站起来唱起进行曲,自己
  给自己打拍子。
  有些人跟着附和。而我喜欢
  倾听我们空旷的回声。东方渐白时
  我们沉默了。坚硬的积雪
  在车轮下呻吟。
  我们第一次,亲眼目睹了,
  太阳像一滩血,像大地瘀结的内伤,
  慢慢涌出地平线,再慢慢
  凝固的过程。
  记一次急行军
  我们反复从雪窝爬起。
  我们把所有的力气
  都贡献给了积雪覆盖的道路。
  有个天津男生终于掉了队,
  嘴巴虽然张到不能再大,
  但即使整个天空也无法满足
  他缺氧的需求。很不巧,
  那个上海女生赶上了特殊情况,
  在我邻铺战友强壮而柔软的
  后背上急行了两个小时。
  而我,扎伤了左脚,
  但是还好,那根钢钉般的
  红蒿杆儿,用它最锋利的部分
  从我两个脚趾中间穿过。
  指导员时而从队伍里站出来,
  用响亮口号刺激我们
  已经由紧张变成慌张的神经。
  我们一边呼喊,一边
  在胸膛里时刻准备呼喊
  下一个口号的力气。而我们未知,
  在苍茫原野尽头,是否仍然
  有太阳光辉的照耀,
  是否还仍然有雪,甚至更深。
  我们把旗帜高高举在头上,
  步伐比大地辽阔。
  回忆老连长讲过的几句话
  我们列队,
  在积雪的篮球场上
  听老连长讲话。拉练结束后
  我们将陆续开始探亲。
  老连长是个老兵。即使
  我的记忆落满尘埃,
  他那经过炮火洗礼的声音
  也有足够的力量
  穿透它——
  “大家说,北大荒苦不苦?”
  “不苦!”我们回答。
  “错!北大荒苦啊!
  正因为苦,所以才需要你们!”
  我们鼓掌。
  “大家说,北大荒难不难?”
  “不难!”我们回答。
  “错!北大荒难啊!
  正因为难,才能煅炼你们意志!”
  我们鼓掌。
  “大家说,你们想不想家?”
  “不想!”我们回答。
  “错!不想?七十岁有个家,
  八十岁有个妈。家是啥?
  家是根据地啊!”
  讲到最后一句,他把拳头
  停在胸口。
  我们热烈鼓掌。
  搭马棚
  有人挖坑
  埋木桩。有人搬梯子。
  有人扛苇帘
  和油毡纸。有人钉钉子。
  我们要自力更生,
  自己动手
  建一座简易马棚。上冻前,
  它们的房子将住进我们。
  我们将搬出帐篷。
  一个上午,就看见了
  马棚的雏形。
  去吃午饭路上,
  我们得意地开着玩笑,
  相互吹捧。我们甚至不敢相信
  它是真的。
  而当下午,当我们走向它,
  我们惊呆于怎么可能
  看不见了它矗立于地面上的形象。
  用一个中午,它
  成功地实现了倒塌。
  把一片废墟呈现在光芒下
  给我们看。
  那个晚上
  我记得那个晚上。
  我记得那个晚上窗外是蓝色的
  而且那种蓝很深邃。
  我记得那个晚上老班长把我们几个知青
  找到家里吃饺子。还有油炸花生米
  和北大荒小烧。
  我记得那个晚上他一边点颗烟,
  招呼大家上桌,一边指着我说,怎么丢个扣儿?
  而我还没有发现。
  我记得那个晚上在他话音落地之前,
  他妻子(我们都叫嫂子)立刻转过身背对我,
  剪下自己身上的钮扣儿给我钉上。
  当我们举起酒杯——
  那个晚上,那间小土房里显得很拥挤。
  那片草原天高地厚。
  想 念
  他在河这边吹口琴。
  她在河那边洗衣服。
  与知青中传唱的其他歌曲相比,
  他更喜欢《喀秋莎》和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一整个春天傍晚,
  他吹不完他的曲子,她洗不完
  她的衣服。每天,几乎很巧,
  他在河这边把口琴吹响,
  她随后坐在河那边,
  离他最近的那个位置。
  而等他离开河边,她也端着
  脸盆,朝帐篷走去。他不确定
  但他感觉她在跟着哼唱。
  有一天他琴声结束,她很意外
  她朝他喊话。她用两只手
  做成喇叭。他听见她说:谢谢你。
  对岸的帐篷第二天撤了,
  她不知去向。暮色突然沉重。
  在接下来的夏天,在他心情里
  多出一种莫名的想念。
  探亲假
  整个冬天,
  我们把一个又一个战友
  送到八里外
  那个只能看见两盏灯的
  小站。南去列车
  每天一趟,在下半夜到来。
  等我们送走战友,
  返回到连队时天快亮了。
  冰天雪地,大多在春节前,
  我们十几个人,有时
  二十几个,一同进入苍茫夜色。
  有人带路有人断后。
  女生和回家探亲的战友
  夹在中间。乡间路
  还算平坦。我们唱《三套车》,
  唱《卡秋莎》,
  唱《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在空旷的回声中
  我们一边倾听遥远的自己。
  最初,每送一次,我们都是
  那么快乐和充满期待。
  不像后来返城,送走一个
  就永远少一个,
  墓 地
  我们几个老知青
  回老连队看她们。副业班
  五个女生,埋在离白桦林不远的
  一块菜地附近。三个
  哈尔滨籍,两个二十岁,
  一个十九岁;一个北京籍,
  十七岁;一个天津籍,
  十七岁。船沉时,岸上有人听见
  她們中有个声音嘶喊着
  “下定决心”。有个举起的拳头
  奋力向上,曾在波涛上做过
  非常短暂的停留。回忆中
  我们有时以为她们与我们一同
  经历过后来的返城、
  找工作、上电大,以及下岗,
  而且并未把这当成幻觉。
  我们给她们坟上添土,和她们
  面对面坐着,相互对视,
  相互沉默。头上,天空晴朗。
  我们内心风雨交加。
  等 待
  她在边境线上巡逻。
  一场暴风雪突如其来把她吞没,
  还有一群准备迁徙的鸟。
  而她寄出的汇款单还在途中。
  每个月她都如此,从她
  三十二元收入中邮给家里十五元。
  在那张汇款单留言栏里,
  她填写的春节前准备探亲的计划
  看来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了。
  从此没人再见到她,从田野到天空。
  经常,在她北京家里她的母亲
  打开床头上那个柳条箱,
  把她下乡前用过的课本、黄书包、
  文具盒、手抄歌片、红领巾、
  三道杠、红卫兵袖标,还有大串联
  穿过的褪了色的黄胶鞋,一件
  一件拿出来,像阅读那样慢。
  然后,再一件一件放回去,
  直至临终。
  风中的谷粒
  秋天,
  我们在打谷场上干活儿。
  有时我们不约而同,朝太阳的方向
  望一眼——当我不再年轻,
  在嘈杂的建筑工地上搭脚手架
  或推三轮车,我仍然保留着
  这个动作。风在云层聚集,
  偶尔从干燥的地面上旋起一阵涡流
  并且越刮越急,越旋越大,
  也越高。我们目睹着身边
  那些谷粒,被没有准备地卷起。
  它们不由自主,瞬间隐没在虚幻的
  没有任何抓手的半空。即使
  我们从打谷场陆续离开,穿梭于
  城市大街小巷,我们仍然
  还是那些谷粒。我们仍然
  还在打谷场上。眼睛被尘土覆盖
  也被尘土擦亮。
  飞机在深夜里飞
  得很慢 (外七首)
  伊 甸
  严 寒
  我们恨不得把头缩进胸膛
  把整个身子缩进母亲的子宫
  而远山纹丝不动,天空的白云
  仍然像十八世纪的英国绅士那么优雅
  如果两个人紧靠在一起
  两个人,就成了两堆火焰
  这座山拉着另一座山的手
  这片白云搂着另一片白云
  而人类——这个人推开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提防所有的人
  我为你们羞愧,也为自己羞愧
  什么时候,我们扔掉身体里所有的冰?
  飞机在深夜里飞得很慢
  飞机在深夜里飞得很慢
  那么久了
  它还未能穿过一片小小的黑暗
  它是否在和漂泊中的星星交谈?
  如果是,可否允许几名乘客加入?
  他们的灵魂在过久的漂泊中
  早已停止呼喊
  如果飞机停在空中,每一个人
  都是一颗星星!
  一刹那间
  我对人世间所有的恨
  全都转变为和机舱外的夜色一样
  无边无际的柔情
  它时刻准备着
  大海在奔跑,激动时
  它还会飞起来
  大陆不会奔跑,更不会
  飞起来,但它时刻准备着
  把跑累了、飞不动了的大海
  紧紧抱在怀里
  它时刻准备着
  但它
  一声不吭
  四十五年前的一封信
  它正在死去。它那么多年潜伏在箱子底部
  像一个始终等不到接头者的间谍
  它最后的呼吸声
  哪一只蠹虫会听见,并留给它
  最后一个亲吻?
  当它年轻力壮时,也曾想跳出箱子
  去天地间搅动一场风云
  压在它身上的狂热、痴迷、轻浮
  焦躁、沮丧、虚幻、冷漠……
  是一场场洪水
  它是被洪水压得透不过气来的
  一粒泥沙
  假如它复活,那是一只壁虎的
  复活……有人吓一跳然后
  疾速逃离
  无 题
  黑夜小心翼翼地拥抱着
  星光,灯火,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柔情
  大陆小心翼翼地拥抱着
  娇弱的湖泊,任性的江河
  脾气暴躁的海洋
  一首诗小心翼翼地拥抱着
  一个不可重复的吻,一滴最后的泪
  一句此生再也听不到的誓言。
  一滴水
  在没有水的地方,你会拼命去寻找
  一滴水,辨认它清晰的面貌
  你发现它长着天使的脸
  你把它当作
  不可须臾离分的亲人
  在水聚集的地方,你从来不曾发现
  一滴水的存在
  你心甘情愿做江河湖海的奴隸
  却把这一滴水和那一滴水
  轻佻而又残忍地踏进泥土
  你的手抚摸过多少秘密
  你的手抚摸过多少秘密
  多少柔软、灼热、慌乱
  温顺或者抗拒……
  一只橘子嫉妒着另一只橘子
  一个辣椒悄悄地把它的辣
  注射进你的手指
  疾行在河流和树林之上的夏天
  带走了一头又一头怪兽
  你抚摸过秘密的火焰,抚摸过
  它一瞬间的疯狂燃烧
  和迅速熄灭
  你继承着人类最羞耻同时又最崇高的遗产
  在最汹涌的海浪上
  你突然感觉到死亡的亲昵
  你的全部幸福浓缩在
  一滴泪水中
  你抚摸过秘密的冰块,抚摸过
  被暂时冻结的罪孽和凶险
  飞蛾扑火和斯科特闯荡南极
  你无法分辨谁更伟大
  抚摸是抚摸的理想,抚摸是
  大地上崛起的峰峦
  多少秘密因你的抚摸而成为一首诗
  一支绵绵无尽的乐曲
  一块被遗弃的稻田默默无语
  一块被遗弃的稻田默默无语
  没有一粒米会回来看望它
  除了荒草过分的殷勤,没有一棵树
  一只鸟叹息一声
  大地的心脏病久久未愈
  祖父在泥土底下急出一身冷汗
  生锈的农具像旧时代的寡妇
  永远不允许再嫁
  水车被乔装打扮之后送进了博物馆
  天气和季节是两片枯萎的落叶
  一头无聊的水牛把它们踩在了脚下
  村庄如此遥远,仿佛久久断绝音讯的
  昔日情人。黄狗和公鸡纷纷跑进电视机
  绵羊和兔子跑到天上
  屋檐下的红辣椒和红玉米
  跑进了流浪诗人的忧伤
  一块被遗弃的稻田披头散发
  像一个道士在坟墓前作法
  要唤回失踪的魂魄
  一个叫水的女儿让我心疼
  一个叫水的女儿让我心疼!
  水舞动一条小河
  像舞动江南的丝绸和柳永的词
  迎春花在三月的坠落和飘零
  使她警惕春天的无情
  两岸的泪滴凝结成果实
  一个个砸痛她的灵魂
  水用一个又一个湖泊
  把天空洗得干净又明亮
  她要去洗大地的时候
  堤岸举起肮脏的手阻止了她
  她乞求了一万年。七月的火焰
  一朵朵灼烤着她的灵魂
  水创造了大海,就像但丁
  用诗歌创造了一个奇异的世界
  水的灵魂就是大海的灵魂
  辽阔,深邃,融化地球上所有的苦
  一万座山峰
  都是她腹中的胎儿
  一个叫水的女儿让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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