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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头相谢与披沙拣金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书 热度: 19543
梁培恕

  先君一生与被批评和批评他人有关。

  我退休后自擇的工作是认识他的一生用力、用心所在为何。因而,从这个意义上很想知道别人对他的批评。

  罗志田先生的《学问真性情:梁漱溟的批评与被批评》(《读书》二○一七年七期)一文称得上公允且甚为含蓄。给我机会知道前此不知道的对他的批评。不过都是从态度一面,于学术观点不做评价。这在我心中既不能说失望也不能说不失望。

  我前面第一句话将“批评与被批评”调换了位置,同样非刻意如此,亦非无意之间所为。

  罗文包括引语,只关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后若干年,学界认识批评时所持的态度。胡适的《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和先君的答,是所有批评中最受注意的,亦限于态度。

  我今亦限于态度。单就态度而言也很有些话值得一说。我们或不甚留意那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彼时的士风颇不同于时下。而且,不仅士风,整个国家环境都是彼时所独有。

  落笔前,翻了民国初年的史书,核实自己的印象是否正确。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于一九二一年,即民国十年。这十年里最主要的史实是:各路军人争夺民国总统、总理大位。他们无心去管文化教育,或许还自惭未曾读过几年书。我们现在离不开学术,当时只是文人自己的事。闹出乱子来军警才奉命干预。西方式学术自由,就在这空当辉煌了几年。因此之故,批评的用语今天看着很重,在当时却不算太过。

  罗先生说,先君因《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书“暴得大名”,其实当时暴得大名者何止一人,胡适也是其一。他们当时都是三十岁上下。年轻气盛。犹忆上世纪八十年代有造访者问:你和胡适的个人关系是否有些紧张?他淡然道:“其实没有什么。”

  果真没有什么吗?却又不然。他要适之先生指证欧洲文化是环境逼出来的,若能,“我便斩头相谢!”口气之决绝相当吓人。

  然而“斩头相谢”又不作准。驳胡讲演之前先有几百字,说的正是态度。

  我是没有敌人的,我看见思想不同的几派—如陈、如胡……有哪一派是与我相冲突、相阻碍的……在这些时候,天下肯干的人都是好朋友,我们都是一伙子。此刻天下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积极努力的,一种是苟偷卑劣只想抢便宜的……我总觉得你们所作都对,都是极好的。你们在前努力,我来吆喝助声鼓励你们。

  翻过来说,我们是不同的,我们的确是根本不同……各人抱着各自那一点去发挥……对于社会在最后成功上还是相成的。(《梁漱溟全集》第四卷,734页)

  光阴逝去有如白驹过隙。四十年后另一件学术上的批评发生。

  熊十力先生长先君七岁。一九二○年两人一见如故,是非同一般的朋友。先君的朋友和学生成了熊先生的朋友和学生。

  “我与熊先生虽同一倾心东方古人之学,以此相游共讲习者四十余年,然彼此所见固不尽同……每书出,必先以赠我,我读之颇有不足于先生之处。今缕缕记之与此,将留待以就正后之学者(无意出示当世人故云)”。这是《读熊著各书书后》一文的导言。

  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七日日记:“有意写熊著各书书后。”

  此时熊先生和先君同住北京。一个深居简出,一个每天活动身体,时常和朋友、学生谈话。自此,他们都知道将有这样一篇文章。

  “进食后,八时去北海习拳。渊、仰、亚、艮、大中到。”这是他们从五十年代至“文革”止十余年间采取的聚会、讨论、健身的方式。

  “翻阅熊著各书,有悟其旨。”(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一日)

  “仲光(熊先生义女,本姓池)交到熊先生一极长信,论其新旧各书。发熊先生一信片。”(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八日)

  (与诸友)“泛谈熊先生各书及愚写之文。”(一九六一年六月四日)

  “大约在熊先生胸中确有其灼然见到处。……对于一些根本问题断言如何如何,出语精辟,令人惊服。”(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午后思索写稿,未得头绪。”(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日)

  “对稿思索,难于下笔。”(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思索改稿,有得于心。”(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二日)

  何以这篇文章写起来如此费力?如果心中无爱惜之意,如果目的只在批倒,这篇文章便不会“难于下笔”,不会多次废稿重写。所谓难,难在“披沙拣金”。不仅批评熊先生的文章出言要得当,还另外写一篇《熊著选粹》。“先生之学固自有其真价值不容抹杀,因再举其书中为我所认识其价值者选录于此,冀有助于后之治东方学者之研究。”这好比“先清出一些沙石,再看是否还有金在其间”。

  做起来时,从两面做。但已不复寄望于熊先生本人。

  “吾人不能不感慨叹息当年的熊先生于今已不得而见之矣。”“愚往昔曾进箴规,《十力语要》中尚存有答我之语。”当时熊先生自承:“我慢之重,亦积习太深。黄河万里拖泥带水而行。本所素喻。然今且将老矣,又病矣。病益为拖带之缘。”(《十力语要》卷四,47页)

  晚年的熊先生不再检讨“习气愈张”,“浑忘理论必出乎实证乃有其价值,而特高视理论,傲然以理论自雄”。“试看其命笔属文不既已冗复累赘,杂乱无章,败征满纸。”

  “吾文即此结束,掷笔兴叹,不胜惨恻于心。”(以上引文见《梁漱溟全集》卷七,日记见全集卷八)

  时间不会空过而不在我们心灵和形体上留下痕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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