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七日,在马克思和恩格斯曾驻足思考过的曼彻斯特,一名未成年的制衣女工产下了一个女婴。但是,这个女婴却没有合法的父亲。哺乳六周后,女工放弃了对自己新生女儿的抚养权。于是,那个父母都来自工人阶级的女婴,在几个月后成为另一对工人阶级夫妇的女儿。当这个女婴被抱入那座位于莱斯特郡阿克灵顿沃特路二零零号的经济适用房时,养父母给了她一个新的名字。而这个将于二十五年后在英语乃至世界文坛上绽放光芒的名字。便是珍妮特·温特森。
珍妮特·温特森对上帝的感情一定是复杂的,而她的自传更以揶揄魔鬼撒旦作为开头。在这部名为《寻常便好,何必快乐?》(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的作品首页,温特森开门见山地告诉读者:
母亲对我发怒时—这事儿经常发生,她总会说:“撒旦将我们引向了一张错误的婴儿床!”这话颇具华丽的戏剧风格,似乎撒旦曾于一九六零年从制造冷战和麦卡锡主义的百忙之中抽空专程造访了曼彻斯特,而造访的目的就在于欺骗温特森夫人。
“一张错误的婴儿床”正是温特森自传首章的标题。而任何翻阅过温特森代表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以及这部自传的读者,大概都不会反对这种说法。温特森的养母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无法完成自己前往非洲宣示上帝福音的梦想,就将这个使命原封不动地塞给了自己的女儿。温特森的养父在小说里热衷于观看角斗,在自传里则对妻子和女儿之间的冲突漠不关心。
珍妮特·温特森被设计成为一名传教士。她从六岁起就被要求外出传道,她在家里的所有生活都围绕《圣经》展开,她将终身不嫁,她在受到政府干预后才被送入小学,她不能拥有任何与宗教信仰无关的思考与娱乐。然而,温特森夫人为女儿潜心设计的这条道路,不但没能培养出一位虔诚的传教士,却为自己造就了无尽的挑战和麻烦。事实上,珍妮特·温特森不仅成为阿克林顿公共图书馆里英语文学著作最忠诚的读者,还在自己的席梦思床垫下塞满了现代文学作品。
或许正是因为家的氛围令人窒息,珍妮特·温特森才迫不及待地要在那条被清晰界定的人生轨道之外找寻自由呼吸的机会。她从书本里读到了比基督教世界更为丰富精彩的广阔天地,还从爱情里找到了在沃特路二零零号木门背后从来不曾存在过的温暖。在温特森成年的时候,她至少已经谈过两次恋爱,并已体尝过与爱情相关的所有欢愉。而似乎这一切对于那位原教旨主义养母的冲击还不够大,温特森的所有情人都是女性。
决裂终于不可避免。珍妮特·温特森和她的养母都拒绝妥协。于是,那位终将成为作家的女孩,在十九岁的时候永远离开了家。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在一辆借来的轿车里阅读、思考、恋爱与生活。而在此之前,她藏在床垫下面的所有小说都已被养母查获,并在后院里燃起的熊熊烈火中悉数化作灰烬。然而,就在珍妮特·温特森所赖以栖身的一切都被彻底摧毁时,她却发现了一块所有痛苦、压迫和挑战都永远无法攻破的阵地,那就是自己的内心。
所有外在的东西都有可能被剥夺,但没有谁能用强力掳掠另一个人的自由意志。人的身体可以被摧残、被封锁、被占有、被毁灭,但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不经许可而改变人内心的追求。暴力可以夺走财富、时间能够湮灭美貌,而诡计或许可以间离看似牢不可破的情谊,但没有什么能摧毁人们心中对幸福与光明的信念。而珍妮特·温特森的心中,一定长存这种信念。于是,在家门外,在煤窖里,在风雪中,在所有看似不可能的地方,她都得以拥抱缪斯。
在自传里,温特森的童年与她在自己首部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所描述的一样,都充满了可怕的情节。如果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大概没有谁会愿意经历温特森的童年,就算明知痛苦过后便有耀眼的成功。然而,温特森却能够带着微笑慢慢讲述自己的苦难,但她也从未故作姿态而对苦难一笑而过。相反,她认真对待自己的每一份成长经历。无论在小说中,还是在自传里,她笔下的世界都没有丝毫矫情。在温特森眼中和笔下,人间不是天堂,它注定充满苦难;但是,苦难并非怨天尤人与玩世不恭的借口,而是我们倍加认真生活与敬业奉献的理由。
如果上帝是万能的,为何这个世界还充满罪恶?基督教会历经数个世纪思考探寻,对这个质疑给出过经典的解答:罪恶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上帝给予了个人选择的权利。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是否信仰上帝,我们或许都应该承认:能在善恶之间进行抉择的自由意志,或许远比任何美好却无法选择的给定结果都更加珍贵。而或许也正是这种无法被剥夺的自由意志,推动着人类社会在苦难和挑战丛生的坎坷旅途中不断前行。
造物主不仅赋予了每个人自由意志,还赋予了每个人选择是否行使自由意志的权利。然而,行使自由意志的信念、能力和行动,却并非普遍存在于每个人的心智之中。很少有人会宣称自己不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但许多人其实只在意自己的处境能否变得更好。许多人将他人的专横与社会的不公作为自己逃避奉献的原因,但他们的逃避却加剧了这种专横与不公。许多人诅咒社会结构失衡,只是因为自己没能在失衡的结构里充分获取压迫与掳掠他人的机会。
自由意志是造物主赐予人类的一件礼物,同时也是他赋予人类的一种责任。如同温特森在小说和自传里所展示的那样,即便在最险恶与最痛苦的环境中,自暴自弃与迷幻逃避也不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因而也根本不值得理解与同情。相反,那些愿意对自己和社会负责的人们,即便身处最严酷环境中最不利的地位,也能采用实际行动不断提升自身修养和改善自我处境;而这种提升自身修养与改善自我处境的努力,既是为了求得真正的自我解放,也是为了推动社会不断向前发展。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命运的不公与世间的痛苦,大概正是人类为获取自由意志而支付的代价。从许多方面来看,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都是温特森笔下的阿克林顿。这里或许贫瘠,但却并不贫乏。这里或许充满压迫,但却并非永远压抑。这里或许远非美好,但却不乏美丽之处。自由意志给了一些人以绝望为借口而自甘堕落的权利,也让另一些人像温特森小说与自传中的主人公那样,在追求自我解放的同时不断推动社会进步,从而让这世界充满了希望。
三十五年前,当决定永远离开的珍妮特·温特森沿着沃特路渐行渐远时,她的养母曾大声质问: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在一次演讲中,温特森曾坦言这个问题促使她思考良久,并最终将之作为标题印在了自己回忆录的封面上。我不知道温特森本人是否曾明确写下过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那不因命运苦难而放弃奋斗与思考的人生历程,显然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世界是强大而险恶的,个体是渺小而脆弱的。不是所有人都具备成功所必需的信念与能力,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那些比自身更宏大的目标付出行动。然而,这个世界上总有像珍妮特·温特森那样的个体,他们明知自身渺小却不向强大的外力妥协,他们明知自己脆弱却依然在险恶的环境中坚持信念,他们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个世界才在浑噩、堕落、投机与虚华之间,有了变得更好的可能。
(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Jeanette Winterson,Jonathan Cape二零一一年版;《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珍妮特·温特森著,于是译,新星出版社二零一零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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