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林公,是在一九七八年冬。当时,中南地区辛亥革命史研究会在广东省中山县翠亨村孙中山故居纪念馆宣告成立,我作为会务人员得以目睹国内如姚薇元、章开沅、林增平等学者之风采。时际改革之风初拂,学术春天乍到,人文复苏,大家都想开怀小酌几杯,以庆祝一番。但学人工薪不高,会议经费有限,不知是谁提议凑钱买酒—教授五元、副教授二元,得到与会者一致赞成。林公笑嘻嘻地第一个掏出钱来:“王杰(说的是不咸不淡的广州话,而且仅会勉强讲这两个字),收银。我带头!”我生平第一次听林公讲“广州话”,南腔北调,广东同人笑得前仰后翻。很快凑齐了二十几元酒资,晚餐的气氛自不待言。
事后始得知,林公好酒,最佳水平“是未见他醉过”(林公弟子鲜于浩教授语),饮酒有度也是出了名的。一次,有幸单独与林公谈酒,请教喝酒的学问有多大,林公不假思索地回答:“酒量大,学问就大!”随即娓娓而谈“酒经”:与同人饮酒,有一种归属感,可以开怀畅饮,互通信息,获取真知,积淀知交。与陌生人碰杯,乾坤大,学问深,得先行察言观色,如考辨史料一般,审视其真伪,酒风正者大抵人品亦正,酒桌上多心计的,交往时要多留点神。偕知己者小酌,一定要讲真心话,嘤鸣知音。同话不投机者把盏,有两种方式可择应对,或随之哈哈呵呵,适可而止,或大块吃肉,作壁上观,切记酒量千万别过度,以免酒后“吐真言”,出洋相。二人对饮,不是知己不相聚,当推心置腹。至于一人自斟自饮,那就是拥抱清静、享受孤独,借以驰骋思维,做无边际的思考,求无意中的创获。
这便是林公的酒道。老子曰:“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人能“七善”便是“道”。哲人认为,任何东西都有“道”,比如医道、茶道、商道等等。任何人都处在三种维度中,除了时间、空间,还有一个就是“道”。“道”字由“首”字和走字底构成,在古文字库,“首”就代表着一个人,走字底是一个十字路口。“道”者,乃人生抉择之智慧。
思想从孤独中来,把学问播及民间,惠泽大众,需要功力。或许,林公的《中国近代史》,林公的资产阶级研究,林公的湖湘文化研究,都是由此感悟得来?
林增平教授是江西萍乡芦溪镇人,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出生于安源煤矿。他曾忆及其早岁启蒙:“小学阶段,我的学业成绩一直是中下水平,仅免于留级而已。毕业后,考入江西颇有名气的南昌心远中学。尽管侥幸跨进了中学的门槛,但毕竟经不起那严格的筛选,所以,念完一年级,就因为考试不及格的课程达到了留级的界线,于是当了‘降班生,重读一年。” (林增平:《治史琐言》,载《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九辑,书目文献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天资并不出众的他,靠着勤奋刻苦,卓然成家。
一九五三年秋,中南区进行院系调整,林公调入湖南师院历史系,承担专科、本科中国近代史课程的教学,经过“四次轮回”、“五易其稿”,一九五八年,洋洋六十万言的讲义,以《中国近代史》冠名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后来回忆:“为把讲义修订好,我一般地说得上是专心致志,埋头苦干。除了三伏天,午睡这个程序是被我从日常生活里排斥出去了的;而且还经常捐弃了文娱活动,开夜车是每日例行功课。……做学问,在年富力强的岁月,是应该下点苦功夫的。”林公夫妻两地分居十几年,多少忧愁牵挂被抛于一边。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长沙,亦属全国有名的“火炉”。坐冷板凳,过清贫生活,做硬功夫,养浩然正气—个中甘苦,恐怕只有如林公他们那一辈人方能体味其真。到了一九七九年,该书竟重印了五万部,一九八四年初第四次重印,又发行了三万多部,同时被多所高校及社会科学院指定为中国近现代史必读参考书。
“文化大革命”十年间,像林公这样的忠厚长者,居然也会遭到横蛮的批判,受尽了身心的折磨:他在批判会上被打掉了门牙、祖坟被人刨挖,接着是毫无例外地在湘西花垣等地的“牛棚”劳动改造,直到一九七六年,《辛亥革命史》编写组才硬从平江的农田里把他要回长沙来。从“牛棚”出来,林公说:“过去了的事,就让它永远过去吧!唯一无法挽回的是,白白浪费了十个春秋!”以宽容豁达的心态,投入三卷本《辛亥革命史》的撰写和修改定稿。林公淡泊致远,不争名利,宽厚和善的人品,在这部作品最后顺利完成的过程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章(开沅)林配,堪称史学界的佳话,其间推心置腹、精诚合作之互动,当令正气之师感之系之,而足令鸡肠气量之辈省之思之!
一九八八年,全国史学界代表大会在北京京西宾馆举行,与会者都在认真讨论如何摆脱史学危机,走出史学低谷的有关问题,有位高人突发奇论,语惊四座:“有办法,我们承担整理了全省乡镇企业的历史资料,赚了一笔钱,走出了低谷!”平素温和的林公听完,拂袖离座,用很高的嗓门对邻座的杨慎之先生说:“混蛋!这叫什么走出低谷?庸俗低级!” (杨慎之:《林增平教授的人品和学品》,载《文史拾遗》一九九三年第一期)林公对时下传媒、出版物和学界的粗制滥造、请人捉刀、剽窃抄袭、冒充“通才”的丑恶现象深恶痛绝,每每与同仁谈及,都旗帜鲜明地表示,要像对待伪劣商品一样,把伪劣作品和书刊抖搂出来曝光,儒不必坑,书可以焚,绝不能让那些以权谋私、不学无术的文化掮客亵渎了神圣的学术事业。
毕生以“教书匠”为职志的林公,在教育战线上辛勤耕耘了四十五年,也无私奉献了四十五载。他从来不以大家、长者、尊者自居,更不是夸夸其谈、哗众取宠的侃爷。即便擢升为副院长乃至校长,仍坚持为本科生开课,并不断吸收史学界的前沿信息,认真备课,一方面向学生推介学术殿堂的前沿信息,灌输学术研究的理念方法与技能,一方面又接受学子的思想碰撞,进一步完善自身的学术观点。
名心重而巧伪生,利欲昏而神智冥,则其学必难以自立,亦无以谕之于人。人脉“处下”,这或许是老子哲学在林公身上的外烁。他总是虚心学习他人长处,不断臻思想至升华。黄河、长江纳百川,就是因为地势低洼,高山上的流水都往那里汇合—“处下”恰恰是一种进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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