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远
先有了《中国古代妇女服饰》,又有了两位作者的《中国古代服饰大观》(周汛、高春明,重庆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一为“豪华本”,一为“普及本”,都是让人感兴趣的书。
喜欢,便想尽量读得明白点儿。却发现有一两处不明白——
第105页:“总的来说,要使鬓发薄而不散,松而不乱,都必须掺以胶质。时间一长,妇女的头发就会被凝结。为了使凝结的头发在梳洗时很快解开,古人还发明了一种‘发
,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妇人头发有时为膏泽所粘,必沐乃解者,谓之,可见在很早以前,我国妇女就已经使用‘洗发膏之类的梳妆品了。”
陶宗仪的话,本来很明白,但好像被“误读”了。查陶著,这下面,还有一句:“按《考工记弓人》注云:‘,亦粘也,音职。则发,正当用此字。”再查,注文所注的《考工记》原文是:“凡昵之类不能方。”翻作白话,便是:“其他的胶(或曰粘合物)都不能和它们相比。”孙诒让《周礼正义》在这一句下边辑各家释“昵”之说,其一云:“今人头发有脂膏者谓之脂,亦粘也。”(乃昵之俗字)这里说的是制作弓箭的技术,可以不去管,但由此可知“发”的确不是“洗发膏之类的梳妆品”,而是像胶一样腻在头发上的粘着物。
那么古人用什么洗头呢?宋周密《齐东野语》中有故事说,九宫山道妪王妙坚,一日游西湖,小憩于西陵桥茶肆,“适其邻有陈生,隶职御酒库,其妻适见之,因扣以妇人头不可梳者,还可禳解否?妪曰:‘此特细事。命市真麻油半斤,烧竹沥投之,且为持,俾之沐发。盖是时恭圣杨后方诛韩(胄),心有所疑,而发不解,意有物出示(或当为崇),以此遍求禳治之术。会陈妻以油进,用之良验。”王道姑用来解发的秘方,很难亲验其效,不过一个更古老、大约也比较通行的洗头方法,是用淘米水。《左传·哀公十四年》,阚止关押了陈成子,“陈氏方睦,使疾,而遗之潘沐……”。杜预注云:“潘,米汁,可以沐头。”(《说文》:“潘,淅米汁也”;郑玄《礼记》注:“潘,米澜”;当为杜注所本)又,《史记·外戚传》,窦广国自述与窦后相别,“姊去我西时,与我决于传舍中,丐沐沐我,请食饭我乃去。”注云:“沐,米潘也。”不过确切地说,也还不是新鲜的淘米水,而是发了酵的,即“”——《史记·三王世家》:“兰根与白芷,渐之中”;注谓:者,浙米汁也,读如《礼》“溲”之“”,谓洗也。记得小的时候也曾听长辈说起,用淘米水洗头,头发黑而亮,揣想这种惠而不费的方法,易于流传,恐怕流传千百年,也是可能的。其实古人用篦子篦头发(时多称理发)远多于用水洗发(宋曾三异《同话录》云:“古者尚沐……,后世惮数沐而栉用竹以为去垢之具”)。清沈自南在《艺林汇考》中说:“发之或以久病或以懒不时理则然,陶谓膏泽所粘,亦非也。膏泽润发,安得反粘。”倒是合乎常理的。
第90页:“以假发制成的假髻,历来有不同的称呼,最有代表性的名称叫巾帼”。而“巾帼”却并不是用假发制成的,这段话下面征引的《后汉书·舆服志》,已经清楚揭明,制作巾帽的材料,或为丝帛,或为毛织物,可见帼属巾类,又如何会是假发制成的假髻呢?
第94页:“元明时期夫妇女戴假髻的现象也很普遍,时称‘髻,这种假髻不分贵贱,都可以戴用。”
不过上海古籍版《金瓶梅辞典》释“髻”,却认为它不是假髻,而是当日妇女戴的罩发冠,犹如男子的束发冠。以下并有很详细的考证,极有道理。髻原是从宋代女子所戴的白角、鹿胎、鱼骨、丝帛制的冠子发展而来,至明代,虽然除了用金丝编、银丝编,也不妨在髻里填发团儿,如《金瓶梅》第二回中所形容“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髻”,但髻与假髻,究竟形制各别,不好概而言之。其时人们对髻和冠儿,倒是时常混称,如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中的“金梁七线髻”(五十四回)、“金线五梁冠子”(七十一回)、“五梁珠髻”(七十二回)、“指顶大珠穿的髻”(七十三回),大概都是形制相近的罩发冠。两位作者编著的《中国历代妇女妆饰》图版50,标明“鎏金银发鼓”的那一件,也便是髻。法海寺的明代壁画中,有一位捧花的侍女,头上排簪着花翠,上边一个小冠儿,金线,五梁,顶尖上细细巧巧旋了一朵小飞云。宗教画的程式,或有减省,或有美化,但也不会根本脱离画工的时代,全是以意为之(如壁画中菩提树天的妆服,便与明代皇后的盛装相去不远),在说到髻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作为一种参考。
此外,髻的戴用,也还有身分、礼数的分别。《辞典》举了几个书中的例,其一是第九十回中,春梅向周守备要来孙雪娥,下令家人:“与我把这贱人扯去了髻,剥了上盖衣服,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可作为比照的,有《警世通言·计押番金鳗产祸》:李恭人见官人在外边儿纳了妾,不由大怒,立时喝道:“与我除了那贱人冠子,脱了身上衣裳,换几件粗布衣裳著了。解开脚,蓬松了头,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饭!”竟和春梅是一样的口吻。此冠子与彼髻,怕也是同一物吧,则髻,应该是已婚女子、就官宦人家来说,至少是所谓有了“体面”的大丫头,才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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