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吴泰昌同志来谈天,谈到学习兴趣问题,他问我为什么学习文学呢?我突然想到“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话,觉得这倒是个恰当的比喻,可以说明我同文学的“姻缘”,我同一些文学书籍的关系。
我上私塾读了点书之后,塾师鼓励我读《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虽然也喜欢,却并未引起要读文学的兴趣。一九一九年秋季,我到阜阳第三师范学校去读书,虽然很喜欢看《新青年》、《少年中国》、《觉悟》和《学灯》等报刊,特别爱读文学作品,我倒并没有要学文学的意思,我的兴趣集中在儿童教育。一九二一年冬天,学校一次小风波迫使我退学了,回到更为闭塞的故乡小镇,只有寥寥几本书可读,其中有一本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用英文编写的《天方夜谭》,大概原是莱恩(Lane)的译文。我靠翻字典勉强可以读懂故事,但我却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四十大盗、神灯、神毡……在梦中也难忘怀。我对这本书真是“一见钟情”。我决心学英文,学文学,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天方夜谭》从此是我念念不忘的书。以后知道它卷数很多,欲窥“一千零一夜”的全豹,很不容易。一九二九年秋季,我到北京孔德学院教书,才第一次见到《一千零一夜》精装全译本。仿佛又见到离别多年的情侣,那喜悦是很难形容的。可惜我当时忙于别事,只挤出时间看了两卷,以后就同这套书永别了。
占有欲是不是人的本能,我说不清。不过我很愿自己能买一套《一千零一夜》精装全译本,即使当衣服(假如我当衣服能换出书价)也乐意。我想人是不妨建些空中楼阁的,即使它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何况有时竟会变为现实呢?
这座空中楼阁在我的脑子里存在了好几年。一九三五年秋季,我在伦敦旧书摊上居然遇到了它,随即用每本一英镑的高价(共十二册)买下来了。这是伯顿(Richard Burton)的译本,精装的巨册。我们知道,他的译文是完全没有删略的,因为他相信他在书端所引的阿拉伯谚语:“对于纯洁的人,一切事物都是纯洁的。”但是他的夫人坚持删去“不雅”的部分才准印行,所以我的译本是不完全的,不过也够珍贵的了。在抗日时期不得不卖书买柴米油盐的时候,妻也没有舍得将它卖掉,存在天津,也居然没有被日军的炮火所毁,我们觉得十分值得庆幸。
真是“天有不测风雨”,突然来了十年浩劫。我的家被抄多次,书籍等等被抄走了,其中自然也有这《一千零一夜》。我很怕它无踪无影,但我想弄得七零八落,还不如全部落到一个知道珍惜它的人手中。那知搬来弄去,我先得回来三本,其余的毫无踪影了。我不禁叹惜,但强自安慰:情人可以反目,朋友可以生疏,书虽为老友,究竟是身外之物,可悲的事很多都可以成为过去,何必介意区区。我仿佛已经淡忘了,不意几月后有一天我大为惊喜,有位朋友告诉我说,在一个人用过的柜子里发现几本《一千零一夜》,一定就是我的。我去一看,果然是的!但查来找去只有五本,还差一至四册。当时以为向用柜子的人追问不便,也就不了了之了。
风云变化多端,要想的事太多,我也渐渐把这件小事淡忘了。不意几年后有一天,一个不相识的朋友给我寄来一本杂志,里面不仅有我一篇文章,还有寄我的空信封,因此她将杂志按地址寄给我了。我很感谢她,我们相识了,谈天时,知道我很怀念失去的书友,她特意跑了多次旧书店,希望能把它找出来。虽然画饼充饥不能果腹,画饼的盛意却是很能给人精神安慰。
为了弥补十年浩劫所造成的损失于万一,党和政府费了很大力气整理归还被抄的东西,我的书籍大部分失而复得,这是很值得感谢的。可惜的是,《一千零一夜》还身首异处,残骸还时时引起我的惋惜。我想大风浪既已成为历史的过去,小小的涟漪也就不值得耿耿于怀了。不料余波还没有完全过去,前几天又要我填写一种表格,调查还缺少什么东西,可以提供线索进行追查。这种严肃认真的精神很可钦佩,因此我也一定认真对待,不把这种事看成是海底捞月。谁知道呢,也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哩。我怀着希望,为书友招魂:“魂兮归来!”
假如《一千零一夜》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也还有几位老朋友同时遭了浩劫;我既为她招了魂,我也不能将他们完全忘却。在失去的书大部分退还时,我发现书后都将汉译书名写上了,因此知道整理的人并不是外行。我未能收回的书中,竟有两本绝版书,一本著者签名的书,他们的失踪不能不引起我的关怀和好奇。好什么奇,我且不说也罢。
我谈谈同这几位老朋友结交的经过,也就略略可以说明我关怀的缘故了。
一九三五年秋天,我在伦敦去参观每年一度的书市。这里常有名作家讲演,若在市上买到什么书而适逢遇到作者,可以请他们在书上签名留念。我有一次遇到罗素讲演,我买了他的《悠闲礼赞》(In Praise of Idleness),他微笑着为我签了名。他到过中国,对我国颇有好感,显然他看出我是中国青年。他就要讲演了,我们并没有谈话。他随便谈谈几本书,极有风趣。我们知道,英国两所名大学剑桥和牛津常常争风斗胜,划船是著名的一例。我还记得,罗素是剑桥人,他在讲演中挖苦了牛津人一句,引起哄堂大笑。当然这只是善意的幽默,英国人多有这个特点。罗素谈到罗伯特·伯顿(Robert Button)的《忧郁的解剖》(TheAnatomy of Malancholy),说他有一次到学术中心牛津一家书店去买这本名著,书店老板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们不卖教科书!”
因为这本名著是约翰逊(Samuel Johnson)常常终夜阅读不肯放手的书,也是拉姆(Charles Lamb)的爱读书之一,听讲之后,我也到旧书店去买了有很多注释的精装本子。
这两本书得来有巧合的因缘,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相率弃我而去。伯顿多年前被妻“割爱换油盐”,罗素也有了新交了。不过,我是忠于友谊的,我对他们还怀着殷切的怀念呵!
《对女儿的忠告》(The Ladys New-Years Gift,or,Adviceto a Daughter)是哈利法克斯(LordHalifax)写的书信体散文,很为批评家所称道,但是早已绝版了。我在伦敦旧书摊上居然遇到一本,古香古色的旧装本,从索价看,已经可以算是小古董了。我还是付一周费用的代价把它买下了。确实读起来是亲切可喜,温暖人心的好文章。若是它的新交真是能欣赏煦和阳光似的内容,而不是贪图古香古色的外表,那我就觉得十分欣慰了。
我原来是并不专攻文学,喜欢随兴胡乱读点杂著的人。旧时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有时可以意外碰到几本好书,所以得闲也去走一走。不易买到的绝版书《香园》(ThePerfumedGarden)就是从那里得到的。这是一本道学家讨厌的闲书,我只希望它的新主人是个心地纯洁的人,不但不厌弃它,还可以从其中吸取一点人生的智慧。
话原是从为什么学文学谈起来的,现在却离题千里了,就再谈一件小事,回到原题吧。大约在一九二四年,一个朋友想选译一本爱情抒情诗,约我在阅读时也注意选译若干首。我从北京大学图书馆借到威廉·夏普(WilliamSharp)选编的《爱尔兰歌谣集》(IrishMinstrelsy)。我很喜爱这本书,引起我爱读抒情诗的持久不衰的兴趣。我从中选译了一些首,记得只发表了《他年的梦》一篇,但想不起在什么报刊了,托几个人也没有查找出。抄写几首译稿的练习本也早已不知去向了。但最可惜的,我几年后再向北京大学图书馆借阅这本书时,已经有目无书,稍后一点,连书名卡片也没有了。也许人都有一种脾气,对于喜爱的事物,若近在手边或会渐渐淡漠,远不可企就怀念殷切,一旦“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那就不免感慨系之了。一九三五年,我在伦敦和巴黎的旧书摊上都留心寻找这本书,结果是失望。我曾向伦敦和东京的旧书出售店打听,复信说没有。前年我还顺便托一个朋友再查一下北大书目,承他函告,在威廉·夏普名下的只有一本书,还不知他是否是同一夏普。看来我只好拿我所喜爱的雪莱的两行诗自慰了:
“轻柔的声音化为乌有,
音乐还在记忆中颤抖。”
我上大学入的是中国文学系,并不是因为我特别喜好,却是因为可以多点课余时间,阅读点愿读的外国文学书,并译点文章换取学费和生活费。不过对古典诗词虽然所读甚少,却很感兴趣。我既没有想专门研究,也没有时间浏览。一九三八年秋,我到北平辅仁大学教书,步行十分钟就可以到家,午饭前约有二十分钟休息。那时候虽不力壮,总还年青,觉得悠然白坐也无必要,就拿些古典诗词放在案头,随兴读几首,真是觉得其乐无穷。一九四四年,我到白沙教书,很有点时间读书了,书却寥寥。幸而唐及以前的诗有两个总集,也有《全宋词》,我觉得是够幸运的了。我一点没有作研究工作,也不懂文艺理论和批评,所以不会评长论短,只为一个青年朋友选录些我喜爱的抒情诗,题为《芳词》,作为赠别的纪念品。我也写了一份词选目录,也只是凭了个人的喜好。但是抗日战争胜利结束,“奇文共欣赏”已经没有必要和可能,我也不想抄录自娱了。这些在浩劫中随风飘散,但是我的素人的喜悦和联想,却是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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