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干冷的冬天。四野变得光秃秃的,土地冻得发硬,景色明亮。自然仿佛冬眠了,只偶尔有几只小鸟喳喳着。
可我却总也做不成温暖而安静的梦。因为社会太喧闹了。那是个狂热的信仰远远胜过清醒的理性的时代,到处是口号、标语,到处是红色的袖章、红色的小书,到处是革命长辈和无辜人民流出的红色的血。可是原先也曾通红的我却不知为什么消沉了,迷惘地望着纷乱的世界。那是一九七一年,我十六岁。没有信仰,没有理想,也没有爱情。只有对生活的幻灭,对前途的迷惘。年轻动摇的心呵,无可依凭,无奈地飘荡在空中,想寻个归宿。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同学偷偷地借给我了本《普希金抒情诗选》。
我不懂诗。可是我却一下子掉进了诗的世界。这是一个春天的世界,到处浮泛着新生的欢喜,一种不可抑止的生机蓬勃着。绿色的大地上,许许多多爱的精灵飞扬着,散播着火热的感情:对祖国的爱恋,对自由的渴望,对欢乐的向往,还有对人的信仰,对生活的执着。一颗自由的心强有力地搏动着,唱出了自由的歌。它淳朴、简洁,毫无浮华虚夸的粉饰。它充溢着火一般的激情。它也忧郁,也想到死亡,可它的忧郁永远是一颗坚强有力的心灵的忧郁,从那忧郁的歌声里,我们能够听到一种更深厚、更强大的乐观向上、执着生活的声音。在它任何一种感情中,都有着某种特别高尚、柔和、温存、芳香和美丽的东西。
这个无限美好的诗的世界,与现实隔得很远,又非常接近。我的心在欢乐地激荡,因为在那里面,重又苏生生命、眼泪,还有爱情。灵魂净化了,精神升华了,达到一个较高的境界。希望的泪水充盈眼眶。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很美丽的,只是其中有一些卑鄙的东西罢了。”
我从小喜爱读书,还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啃下了厚厚的《红岩》。我曾经喜欢文学,但过去也仅仅是喜欢而已。自从通过普希金的诗看到了一个新鲜生动的、真正的世界以后,我决定了我的生活的路,我要走文学写作这条艰难而又迷人的道路了。我要用文字这种无声无色的工具再现出那么有声有色的生活,写出真正的美的生活来,我要歌唱生活,歌颂人,把自己无限的思想,无限的感情表达出来,告诉别人,影响别人。我有了希望,我陶醉在憧憬明天的幸福里。
我激动得非常。读着,想着,希望着。花了整整七天时间,我一首不漏地抄下了这本诗集。我要带上它,继续我生命的旅途。在阳光灿烂的大路上,我读着它,在泥泞坎坷的小径上,我也读着它。甚至,我想,在我生命的末日,我也要看着它,怀着甜蜜的忧伤,回想自己走过的路,默默地感激它,感激它带给我希望和幸福。
我多么爱读那首磅礴雄浑的《酒神之歌》呵。它庄严地歌颂了人类的理智,因为它战胜了“虚伪的智慧”。我知道了:青春快乐的权利是神圣的。
我喜欢默默地背诵着《给杰恩》,细心体味诗人那深挚强大的爱情,他那此起彼落,互相交替的感受。而《我爱过你》所体现出的无私的高尚的感情,和《小花》的人道主义的同情心,又是怎样地打动了我的心呵。我曾默默地爱过一个姑娘,热烈、深邃、持久。她是艺术的杰恩与现实中的她的结合体。五年过去了,我听到她恋爱的消息,我很难受,然而却念出了这样的诗句:“呵,但愿别人爱着你,和我一样。”
生活是沉重的,因袭的重负又压迫着我。常常地,我迷惘、徘徊,踌躇不前。甚至我想躺在生活的海上,随命运的风把我吹向哪里,是和平的港湾,还是险恶的大洋。我想在黑暗的深渊里,寻一个深深的睡眠。然而,绝望只是瞬间,希望的太阳永远闪烁在前方。心灵深处那有力的呼唤总会驱散忧郁的阴云。这种时候,我常常翻开《普希金抒情诗选》,我会高声朗读。在这本小小的诗选中,我找到了无限的生命的源流。
当然,我也喜欢他的《自由颂》《致大海》《致恰达耶夫》等等,等等。生命的源泉不停息地进流,我贪婪地吮吸着,可总也吸不够。
带着这本小小的诗集,我已走过了十个冬天和十个春天。我喜爱它,感激它。因为它帮助我,提高我。它丰富了我的生命,使我到达一个较高的灵的境界。它教导我该爱什么,恨什么,该怎样去爱,如何去恨。它告诉我什么是美的善的,什么是丑的恶的。最重要的是,它使我执着生活,使我信赖人。
普希金的诗是美好、崇高的思想感情的源泉,“不仅能培养与发展人们美学的、而且还包括道德的情感。”(别林斯基语)我喜爱普希金,喜爱他的诗,喜爱这册小小的《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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