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之前，被拉进过某个故乡的同学微信群，正筹备同学会。看大家聊着聊着，内容却变成了传统相声《夸住宅》：住无锡城区的先发言，然后依序出来住无锡太湖边的、住南京的、住苏州的、住上海闸北的、住上海静安的……两个住海外的出来后，群里沉默了一会儿，《夸住宅》告一段落。之后，就变成了夸孩子。

　　人常说，人是缺啥吆喝啥。譬如古代扬州盐商，有钱缺文化，便格外喜欢请清流读书人来捧场。读书人也很配合，出席酒宴、帮腔作诗，帮着揄扬族谱，不一而足。

　　然而也不尽然。人更多是越不自信，越需要外界的肯定。许多性格比较敏感的，纵使已经成就卓越，还是会对批评或赞美锱铢必较、一触即跳。比如罗曼·罗兰就写，有一次，达·芬奇在街上被人围着要解释问题，他看米开朗琪罗正好经过，就劝大家去问米开朗琪罗，那意思本来是捧他博学多知，但米开朗琪罗觉得达·芬奇这是看不起他，撂了几句狠话就走了。人的自傲与自卑，真是很难测量的。

　　英语里，对自尊和以自我为中心分得很清。前者越多越好，后者就没那么正面了。一般说来，健康的自尊源于对自己成就相对理性的认知，以便为自己的行动提供动力。而一般过于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对自我的认知建立在情感上，于是很容易导致傲慢、易怒、听不得批评、拒绝沟通、受不得侮辱，甚至会放大别人对自己的恶意。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人类的大多数心理机制，都是为了自我保护的。所以但凡是个人，都可能会多少扭曲一点现实，来保护自己的自尊心。所以许多表现得狂傲的人，往往内心还很自卑：因为没什么可以支撑自己很强的底气，所以就只能靠以自我为中心来保护自尊。于是很容易发生下面的情况：“我得有点什么来保护自尊，可我有什么呢？不管我有什么，我得把这个吹上天才行！”

　　孩子年少时，除了家境外没啥好吹，只好吹学习成绩，吹在学校里的各种表现，来博得优越感。这种行动在成年人来看，很容易觉得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但你也没法怪他们：孩子们没啥可自夸的嘛。工作后，可以吹成就了，于是攀比薪水，攀比单位，攀比手机，攀比伴侣漂亮不漂亮。因为自己的时间都投注在这些上了，总得攀比一下才够本。后来就开始攀比房子、车子、伴侣、孩子、孩子就读的幼儿园小学大学;攀比自己旅游过的地方、新买的奢侈品，等等。到年老了，社会地位已经到天花板了，那就攀比孩子吧。孩子的成就，孩子的收入，甚至孩子的孩子，孙子有多聪明，等等。

　　通常人能够拿来吹嘘的，并不都是当时最有价值的，但往往是自己投入精力之后得到的。所以人为了保护自尊，總得竭力说服他人（与自己）：我牺牲了那么多得到的这个是有价值的。若不这么想，大概就真过不去了吧？

　　所以，看到他人格外用力地自吹自擂时，年轻气盛的人会去打击一下子—— 因为那也可以获得点优越感，顺便保护自己的自尊。但年长一些的或更有同理心的人，大概会平静一点。因为，或多或少，每个我们能察觉到的“用力自夸”，背后都多少怀着这类心思：“我为了这东西付出了很多，如果还不能拿来收获点别人的羡慕，真不知道我为啥付出这么多！”

　　【原载《读书文摘》】

　　插图 / 下蛋 / 赵玉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