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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适夷的悔恨

时间:2023/11/9 作者: 杂文选刊 热度: 8832
王培元

  (1931年4月楼适夷担任左联宣传部副部长,在左联党团书记冯雪峰领导下工作。1933年6月,冯雪峰调任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部长,当了宣传部干事。他和冯雪峰冒着生命危险,并肩携手,同甘共苦,倾力工作。)

  戏剧性痛哭

  他们同在赫德路一个小巷的陋室里,夜里盖着一条被子,熬过寒冬,早晨围着一个小火炉子,烧水洗脸。他俩一起跑印刷所,改校样,陪着工人聊天;一起悄悄地把刚印好的左联的秘密文学刊物运到自己住的亭子里,把印张折叠起来装订好,再一处一处地散发出去。

  在地下工作中,他和冯雪峰结下了深厚的友谊。1951年冯雪峰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第二年,就把他调进来,做了副社长兼副总编辑。

  翻译家傅雷,不敷衍,不苟且,不妥协。“孤岛”时期,楼适夷和傅雷结下了深情厚谊,每当编辑及其他人和傅雷出现分歧、形成磨擦、闹得不太愉快的时候,都是由他出面调解。

  1957年,传来傅雷受到批判的消息。上海方面特地给楼适夷来信,要他揭发傅雷的“罪行”,说这是组织交给他的任务。然而,他写不出什么“事实”。 1958年春,他去上海开会,不敢上傅雷家,偏偏上海市委宣传部让他去“帮助”傅雷。于是,楼适夷衔命登门劝说傅雷,傅雷坚决不承认自己有什么“罪行”。结果,傅雷被戴上右派的帽子。

  不久,厄运降临到老友冯雪峰头上。

  1957年8月14日下午,作协党组召开扩大会议,批判冯雪峰。与冯雪峰一起出生入死、亲如手足的楼适夷站出来,指责冯雪峰,一把鼻涕一把泪,号啕大哭起来。

  楼适夷的痛哭,大大出乎冯雪峰的意料。对于老友的戏剧性表现,他既震惊、惶惑,又痛苦、不满。后来,他痛心地对许觉民说:“倘没有适夷这一哭,气氛不会那么紧张,情况可能会好一点。”

  “男儿有泪不轻弹”,楼适夷之大哭、之痛哭,是抒发被朋友欺骗的愤怒?是出于巨大的政治压力下的恐惧?还是在极为紧张异常的政治运动气氛中的失态呢?抑或是三者兼而有之?

  “文革”开场了。楼适夷先是坐了三年“牛棚”,又去了“干校”四载,最后因为1934年被捕入狱三年多,被定为“叛徒”,之后“挂”起来五年多。用他自己的话说,“足足靠边十二年”。对楼适夷而言,这是难以忍受的。假如没有这十二年,他能得到灵魂的拯救与精神的苏醒吗?

  悔恨一束花

  后来,他写缅怀亡友的文章,写到冯雪峰,写到傅雷,不能不想到自己当年的“积极响应”,“不管什么老朋友,大义灭亲”。写《记胡风》一文,到了看清样时,他又加了一句:“胡风落井,众人投石,其中有一块是我的,心里隐隐作痛,实无面目重见老友”。又说:“对冯,对傅,可愧者多,如有时机,定当自补。”

  1976年1月30日上午,冯雪峰含冤辞世。楼适夷因所谓“叛徒”问题,仍被“挂”着。冯雪峰住院开刀,他不得去探病;冯雪峰溘然而逝,他不得去送终;甚至那个没有悼词的追悼会,他也没资格去参加。

  冯雪峰火化那天,他买了一束洁白的塑料花,早早赶到协和医院,站在瑟瑟的寒风中,等了很久。看到遗体从太平间抬出来,放到冰凉的水泥地上,他悄悄走上前去,捧着白花,默默地放在亡友的胸前。

  一次,一个朋友和他谈起了冯雪峰怎么当上“右派”的事。谈着谈着,他忽然靠在椅背上,挥起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泣不成声地说:“唉,雪峰呵,雪峰!在左联作家中,他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鲁迅的,他参加过长征,他是上海地下党的负责人。他一边写作,一边组织对敌斗争,连家都顾不上啊!甚至毛主席的两个孩子,都是他派人找到,又送到苏联的。他怎么会反党呢?”

  1978年,在胡耀邦的亲自过问下,楼适夷获得平反,恢复党籍。楼适夷的干部级别是副部级,可以有专车,但他不要;可以配秘书,他也不要。就连比别人高一些的工资,他拿着都不安心。他总是说:“我没干什么事,还享受这么高的‘俸禄,太不应该了。”

  聂绀弩说,楼适夷“尽管有时简单”,“但表里如一”;姜椿芳说他“有时行事像个小孩”;王元化说他有一颗“赤子般真率的心”;梅志说他是“单纯”的“好人”。

  楼适夷晚年写过一篇文章,叫《自得其乐——话老年三事》,文中提到萧伯纳说过的一句话:“有的人在自己的脑子里,让别人跑马,人云亦云,省力甚多。”接着,他又写道:“脑子这个器官,是专司发号施令的,要管住自己的脑子,谈何容易?”

  楼适夷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一定百感交集吧?他终于明白,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是何等重要!

  【原载2015年第4期《当代》】

  插图/楼适夷/佚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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