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吴中杰一共出了八本研究鲁迅的书,最新出版的是《鲁迅的抬棺人——鲁迅后传》。
《鲁迅的抬棺人——鲁迅后传》有独特的切入点,“抬棺人”一说尤其引人注目。吴中杰说:“为鲁迅抬棺的十六位青年作家,就是鲁迅文学事业的接班人。他们受到鲁迅的信任,也为捍卫鲁迅的文学道路而斗争,因而经历了文坛上的风风雨雨。”《鲁迅的抬棺人》选择了萧军、胡风、聂绀弩、黄源、巴金这五位抬棺人,再加上冯雪峰作为描写对象。冯雪峰当时因肩负中共中央特殊使命而处于秘密状态,未能参加抬棺,却是鲁迅丧事的策划者。从他们所坚持的文学主张和坎坷的人生经历中,可以透视出鲁迅文学道路的历史命运。正是从这一角度着眼,此书的副标题是:《鲁迅后传》。吴中杰解释:“《鲁迅后传》当然可以有不同的写法,比如,也可以专写鲁迅身后的是是非非,环绕着他的争论。但鲁迅对于不虞之誉和求全之毁都不在乎,重要的还是他所开创的文学道路的兴废。本书所着重描写的,就是这一方面的内容。因而,鲁迅抬棺人的命运,也就不仅是他们的个人际遇,而是关系到中国文学发展的道路问题。”吴中杰在《鲁迅的抬棺人——鲁迅后传》的“前言”中引用了一个例子: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中扯出了一个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的话题。这对《鲁迅的抬棺人——鲁迅后传》一书颇具启示意义,吴中杰说:“萧军因为桀骜不驯,最早受到批判,1948年,中共中央东北局还专门为他做出一个‘决定,把他的问题定性为‘反苏、反共、反人民;胡风因为坚持鲁迅的文学理念,在1955年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的头目,关押了将近四分之一世纪;1957年,冯雪峰、聂绀弩和黄源全被打成‘右派分子;周扬在文艺界‘反右运动的总结报告《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中,将冯雪峰作为个人主义文艺思想的代表人物加以批判;而聂绀弩在‘文化大革命中又以反林彪、江青罪被打成‘反革命,判为无期徒刑;巴金在‘文革之前虽然还保有一定的位置,但也一直挨批,而‘文革风暴一起,就被作为‘黑老K而受到批斗。”
许广平对冯雪峰有一种
信任感
《时代周报》:你在接触鲁迅的夫人许广平时,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对自己研究鲁迅有什么帮助?
吴中杰:我与许广平谈过一次话。那是在1960年暑假,我与两个毕业班学生到北京进行鲁迅研究访问,首先当然要访问鲁迅夫人许广平。她在家里很热情地接待我们,谈话也很坦率。谈到鲁迅与共产党联系的事情,她说详情并不了解,有些重要的谈话,她也不在场。她建议我们去访问冯雪峰,说当时还是他代表党来与鲁迅联系的,只有他最了解情况。可以听得出来,她对冯雪峰有一种信任感,与“反右运动批判大会”上对冯雪峰的斥责,完全是两种语气。这反映出许广平内心的矛盾:一方面她要紧跟形势、紧跟领导,表现出革命的积极性;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了解事实真相的,而且还要维护鲁迅的形象,不让别人加以损伤。
《时代周报》:你接触过鲁迅的学生吗?他们如何向你回忆鲁迅?
吴中杰:除了1960年暑假那次专程去北京(归途又到天津)进行鲁迅研究访问之外,后来又在上海进行过几次同样性质的访问。“文革”结束之后,因参加鲁迅学术讨论会,也接触到一些与鲁迅有关系的人。这其中有鲁迅的兄弟周作人、周建人,有他在《新青年》时代的朋友沈尹默,有前期的学生孙伏园、许钦文、许羡苏、章川岛、李霁野、常维钧等,有后期的学生冯雪峰、黄源、唐弢等;还有一段时间内在工作上有联系的王尧山、姚蓬子等。他们有的只提供所知道的事实,有的则迎合主流意识,去“拔高”鲁迅。所以对回忆材料,也需要进行鉴别,不能拿来就用。
《时代周报》:你有没有见过《鲁迅的抬棺人——鲁迅后传》一书中的六位研究对象?印象如何?
吴中杰:这六位研究对象中,我只见过三位:冯雪峰、黄源、巴金。专门访问过冯雪峰一次,因为那还是在“反右运动”之后不久,所以开始时冯雪峰谈话有些拘谨。后来见我们并无政治意图,只对鲁迅研究感兴趣,而且对他也很尊重,所以谈话也放开了一些,并提供了一些材料。比如说,鲁迅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的讲话并无记录,是他事后根据鲁迅这次演讲和平时谈话中讲到的相关内容,综合整理而成,再由鲁迅改定,在《萌芽月刊》上发表。文中的记录者王黎民,就是他的化名。但是,当时毕竟还有“金箍圈”套在头上,他讲话很谨慎,不肯多谈。我感到,冯雪峰是对鲁迅后期情况知道得很多的人,他的理解也很有深度,只是那时顾虑重重,没有把他知道的事都说出来。我与黄源的接触,是在“文革”结束之后,他对鲁迅很尊敬,一般情况也肯谈,但涉及一些高层的人事关系,还是有顾虑,未必肯把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黄源晚年想写一本《鲁迅晚年》,而终于没有写出,大概就与此有关。我在公共场合见过巴金几面,但没交谈过。
《时代周报》:在中国,关于鲁迅的传记很多,你认为自己的著作《鲁迅传》在史识上有什么独到之处?
吴中杰:我的《鲁迅传》,是在细读鲁迅的作品,深入了解相应历史背景的基础上写成的。不盲从现成的结论,不追随某些流行观念,而是以事实为根据,将传主的经历、行状、思想、作品都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和时代思潮中加以考察,力图写出真实的鲁迅。鲁迅是个顽强的战士,具有不屈不挠的性格,但却不是终日“横眉冷对”的无情者。他有自己的生活爱好、私人感情和家庭生活,是个完整的人。本书从多角度进行观照,对于传主的各个生活侧面都作了充分的描述。
透视鲁迅死后的命运
《时代周报》:《鲁迅的抬棺人——鲁迅后传》在立意与史料上,经过什么样的思考和选材?
吴中杰:《鲁迅后传》可以有不同的写法。人们首先想到的,大概是围绕着鲁迅本人的是是非非,截然不同的评价。的确,这些材料收集起来,足可以写成一厚本,甚至几厚本书。但我想,鲁迅是不在乎这些事的。在他看来,不虞之誉和求全之毁是同样的无聊。鲁迅生前,所受的攻击就很多,他的看法是:“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尸体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他的这种担心,终于来到他自己身上。对鲁迅伤害最大的,还不是对他的无聊的攻击,而是打着他的旗号,来做违背他意志之事。这时候,他已无知无觉,无法抗辩了。但有知有觉的后继者,却因捍卫鲁迅的文学传统,而经受着苦难的历程。我们选择几个抬棺人来作为《鲁迅后传》的写作材料,也许更能透视出鲁迅死后的命运。
《时代周报》:为什么选择了萧军、胡风、冯雪峰、聂绀弩、黄源、巴金六人作为《鲁迅的抬棺人——鲁迅后传》的主角?
吴中杰:我以为这六个人的遭遇,可以代表坚持鲁迅文学路线者的历史命运,所以选择他们做《鲁迅后传》的主角。
《时代周报》:萧军独立不羁的个性,你认为从哪些细节中反映出来?他的命运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什么典型意义?
吴中杰:在强调文艺要服从政治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他敢于提出作家要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在批判王实味的大会上,他敢于发表不同的意见;在遭到众人围攻时,他敢于站出来辩论、对抗。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如果中国作家都有这种精神,中国文学就会有伟大杰作。
《时代周报》:“胡风事件”作为影响日后中国文化的重要事件,你认为发生的原因何在?
吴中杰:主要是由于缺乏民主与法制。作家应该有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精神,不应该在文艺思想上强求一律;何谓“反革命”,应该有法律上的明确规定,所谓“罪证”,应该允许法庭辩论,不能由领导说了算。“胡风事件”的出现,说明当时中国实行的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它扼杀了文化上的生机。
《时代周报》:冯雪峰与周扬的矛盾,个人的因素重要吗?还是有什么外因?对整个文坛产生了什么影响?
吴中杰:冯雪峰与周扬的矛盾,有个人的因素,但更主要的,还是文艺路线上的分歧。冯雪峰走的是鲁迅所开辟的现实主义文学路线,强调敢于直面人生,敢于正视现实,反对图解政策,因为政策是一种意识形态,而不是生活本身;周扬则强调文艺跟从政治,提倡文艺写政策,只从政策的角度来要求文艺作品。这是他们的根本分歧,也是问题的实质所在。在当时的形势下,冯雪峰是必然要遭到批判的,但这样一来,文艺也就变成了意识形态的工具,路子愈走愈窄。
《时代周报》:黄源一生在文艺与政治的夹缝中,能否坚持早年的信念?
吴中杰:黄源由于多年来受到部队文化工作的熏陶,他还是想用文艺来适应和服从政治需要的;他只是想保持一些文艺的特色,使之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但是在现实中,就是这一点也不允许,所以他在文艺与政治的夹缝中落马了。
《时代周报》:巴金在1949年以后十七年的创作生涯,经历了什么样的挣扎?晚年为什么提倡“讲真话”?
吴中杰:1949年以后,巴金一面想适应新的政治要求,努力改造自己;一面又想使自己的创作保持一点文艺的特色,想反映一点真实的情况。这样,他就进行了苦苦的挣扎,结果还是不能适应新的要求,而不断受到批判。也就是在不断的批判中,特别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他终于省悟了,在思想上摆脱了桎梏,而重新提出了“讲真话”的口号。这其实是“五四”新文学的基本精神,是鲁迅早就提出过的,但后来在文艺只能为政治的要求下被淹没了。巴金在“文革”以后重新提出这个口号来,还是具有时代意义的。
《时代周报》:写完《鲁迅的抬棺人——鲁迅后传》,你如何反思书中这“六条汉子”在历史漩涡中的命运?
吴中杰:他们的悲惨遭遇,实在并非偶然。因为鲁迅强调知识分子的独立品格,反对“帮忙文学”和“帮闲文学”;提倡文学的真实性和批判性,反对“瞒和骗”的文艺;而且,他早就看到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这几位抬棺人沿着鲁迅的道路前进,继承他的文学事业,怎能不碰得头破血流呢?
《时代周报》:鲁迅身后引起的思考与争议从未停息,你认为鲁迅精神在当代还有什么价值?
吴中杰:在现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多的还是随大流的人物,因此,正需要鲁迅所倡导的独立精神,需要他的思想深度。这就是鲁迅精神的当代意义。
【原载2011年7月25日《时代周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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