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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遮蔽和高悬的鲁迅

时间:2023/11/9 作者: 杂文选刊 热度: 17295
徐 梅

  许广平在周扬的

  指导下回忆鲁迅

  “关于我祖父的各种回忆录,1949年之前的更为信实。”

  今年年初,周海婴和周令飞父子将许广平1959年写成的《鲁迅回忆录》以手稿本形式重新出版。

  周海婴、马新云夫妇在该书序言中写道:“对当时已六十高龄且又时时被高血压困扰的母亲来说,(写这本书)确是一件为了‘献礼而‘遵命的苦差事。”

  鲁迅逝世后,许广平常应邀写各种回忆文字,“我所认识的鲁迅先生,只不过占其全部生涯的五分之一强,比较起许多他的老朋友,还是知道得不算多,写起来未必能周到。不过承好些朋友的督促,也为研究这时代的中国思想者,就是一饮一食,也可资参考的。为了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拿起笔来了。”

  这种回忆常使她伤恸,“时常眼睛被泪水蒙住了,以致搁起笔来”。

  她的文章平实动人,她眼中的鲁迅绝无后来人工演绎的高大全:衣服他是绝对要穿布制的,破得补一大块也一样穿出来。因为衣着的随便,于是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他到医院给朋友当翻译,医院里面的人就当他是吃翻译饭的,大敲其病人的竹杠;到印刷所接洽印件,或到制版公司去制锌版,人家当他是商店里的跑街或伙计;到外国人的公寓去拜访,电梯司机就当他是BOY,不准他乘电梯,要他一步步跑到九层的楼上。(《鲁迅的生活之一》)

  不掩饰这个大丈夫的小性子:

  “因为我不知什么时候不加检点地说了话,使他听到不以为然了,或者恰巧他自己有什么不痛快,在白天,人事纷繁,和友朋来往,是毫不觉得,但到夜里,两人相对的时候,他就沉默,沉默到要死。

  “他不高兴时,会半夜里喝许多酒,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莱谟斯一样,跑到空地去躺下。

  “就这样,沉默对沉默,至多不过一天半天,慢慢地雨散云消,阳光出来了。他会解释似地说:‘我这个人脾气真不好。‘因为你是先生,我多少让你些,如果是年龄相仿的对手,我不会这样的。这是我的答话。但他马上会说:‘这我知道。”(《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起居习惯及饮食嗜好等》)

  1959年,为庆祝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各行各业都须“献礼”。许广平受命再忆鲁迅,“鲁迅逝世已经二十三年了,虽然音容宛若,但总觉言行多所忘记了。为着对历史的忠实,为着对读者的负责,都不应孟浪而为,因此颇感苦恼。”

  在周扬和邵荃麟的直接指导之下,许广平“深深学到社会主义风格的创作方法”,“就是个人执笔,集体讨论、修改的创作方法。我这本小书,首先得到许多同志直接指导和帮助。他们重视这项工作,关心指出何者删,何者加,书的内容更加充实健康了”。

  初版序言中许广平写道:“‘大跃进的精神感召了我;‘十一献礼的汹涌热潮又鞭策着我;在总路线‘多快好省的号召下,鼓舞起我的干劲;工人阶级大无畏的坚决创造意志又不断做我的榜样,于是就下定决心试试写作了。”

  《鲁迅回忆录》第十二章,许广平原题为“在党领导下的活动工作点滴”,后被改为“党的一名小兵”。

  愈学习鲁迅,愈没有鲁迅

  建国之后,鲁迅作品的解读朝着高度政治化一路狂奔。1956年10月,客居香港的曹聚仁以记者身份回到大陆,这一年恰是鲁迅先生去世二十周年,曹看到“鲁迅的被神话化和庸俗化的笑话”。同年,他的《鲁迅评传》在港出版,影响巨大,但因为这是一本“人化”的鲁迅传记,直至1999年4月,才在大陆出版。

  中国社科院鲁迅研究室研究员张梦阳终身致力于鲁迅研究的“科学化”。“1957年,冯雪峰、陈涌、李长之、许杰等研究鲁迅的学者陆续被打成右派,鲁迅研究的学理精神完全被扼杀。背离真实性和鲁迅精神的极左倾向,统治了整个中国的精神文化界,鲁迅研究领域首当其冲,成为了重灾区。”

  《鲁迅批判》的作者李长之被批斗,一工宣队队员指着他的鼻子骂:“是你写的《鲁迅批判》么?鲁迅是可以批判的么?就冲着‘批判,你就罪该万死!”

  “文革”初,鲁迅作品一度被逐出中学语文课本;两年后,形势发生变化,鲁迅杂文被全面收编,进入政治话语体系。

  196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三十周年纪念大会上,姚文元做了题为《纪念鲁迅,革命到底》的报告,“发扬鲁迅‘打落水狗的战斗精神”,“对人民的敌人决不宽恕”。

  许广平题为《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鲁迅》的发言则令人瞠目,“毛主席称赞鲁迅是文化革命的主将,但鲁迅总是以党的一名小兵自命……鲁迅一生所遵奉的命令……是党和毛主席的命令。他努力学习和掌握毛泽东同志制定的党的方针政策……”,“鲁迅对我们最敬爱的毛主席是无限地崇敬和无限地热爱……鲁迅的心,向往着毛主席,跟随着毛主席,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是鲁迅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那是一个可怕的年代,许广平讲那样的话也是迫不得已,人们应该原谅。”张梦阳的观点得到不少人的赞同。

  “文革”前夕,毛泽东给江青写信,信中说:“我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1971年11月20日,毛泽东在武汉说:“我劝同志们看看鲁迅的杂文。鲁迅是中国的第一个圣人。中国第一个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我算贤人,是圣人的学生。”

  此语一出,万人追随。1973年底,鲁迅作品集的单行本全部出版,成为一代人罕有的精神食粮。“文革”后,《鲁迅语录》大量出现,断章取义、任意曲解鲁迅作品及言论的现象登峰造极。

  “要是鲁迅先生还活着”

  1946年鲁迅逝世十周年,作家范泉在他主编的《文艺春秋》月刊10月号上推出了一个纪念特辑,以“要是鲁迅先生还活着”为题,邀请十五位知识分子笔谈。茅盾、田汉、施蛰存、臧克家、萧乾等人纷纷提笔,所答均紧扣当年6月内战全面引爆之时局,好几位作家谈到李公仆、闻一多的遇刺,郭沫若、马叙伦的挨打,认为鲁迅如果活着,也难逃厄运。

  真正改变鲁迅对革命者认识的人是瞿秋白和冯雪峰。鲁迅将瞿秋白引为“知己”,曾抄录“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相赠。瞿秋白英年早逝,共产党又把冯雪峰派到了鲁迅身边。

  除了以笔为匕首投枪外,他还为共产党做了很多具体的事情,例如帮助成仿吾找到党组织;通过日本友好人士为共产党搜集情报;方志敏入狱后,他成为方和党中央特科的交通桥梁,在他的建议下,方志敏利用敌人软化他的时间,写下了《可爱的中国》等文章,流传后世。

  萧红《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写到某天同鲁迅去看电影:

  鲁迅先生坐在××电影院楼上的第一排,那影片名忘记了,新闻片是苏联纪念“五一节”的红场。

  “这个我怕看不到的……你们将来可以看得到。”鲁迅先生向我们周围的人说。

  这个美好的愿景并非鲁迅对新中国的惟一假想。“左联”后期,他同周扬等人分歧日剧,难掩失望。在致王冶秋(左联成员,解放后曾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信中,他说:“我在这里,有些英雄责我不做事,而我实日日译作不息,几乎无生人之乐,但还要受许多闲气,有时真令人愤怒,想什么也不做……”在给曹靖华(留苏学生,参加过鲁迅主持的未名社,后因介绍苏联革命文学,代鲁迅搜集苏联版画和革命书刊,往来密切)的信中,他将周扬等左联领导比作“手执皮鞭,乱打苦工脊背,自以为在革命的大人物”。

  他看不得周扬等人唱高调,发号施令,不对敌人认真作战,于是写信给胡风,“我本是常常出门的,不过近来我知道了我们的元帅深居简出,只令别人出外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在家里了。”

  1934年至1935年间,瞿秋白夫人杨之华去找鲁迅,请他签一个文件,他不肯签,很生气地问她:“像(周扬)这样的党员,你们为什么不清出去?”

  当冯雪峰长征后,到上海再见鲁迅,鲁迅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两年我给他们摆布得可以!”

  1934年4月30日,他曾致信曹聚仁:“……倘当崩溃之时,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

  他听冯雪峰介绍革命形势,对冯说:“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冯雪峰连忙摇头摆手:“那弗会,那弗会!”

  “后期的鲁迅,他如此热烈拥抱社会甚至热烈拥抱政治,是事实。……鲁迅尽管是个天才,但也难以逃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激进大潮流。在精神创造中,也曾悲剧性地用政治话语取代文学话语,消耗太多宝贵的心力。他那么深地介入政治和左翼营垒,是幸还是不幸,尚须时间来判断。”刘再复为朱正《鲁迅传》(港版)作序时如是写道。

  胡风也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如实呈现了宣传对鲁迅的巨大损耗和吞噬。

  “两个口号”的论争,使得陷入内耗的鲁迅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冯雪峰为了执行任务,仍要打扰鲁迅的内心安宁。鲁迅发表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都是由鲁迅口述、冯雪峰笔录的。

  一次冯雪峰代拟了一篇稿子,约胡风一起去鲁迅家。鲁迅病体不支,冯雪峰把稿子念给鲁迅听,鲁迅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脸上略有不快之色。

  两人出门后,冯雪峰对胡风说:“鲁迅还是不行,不如高尔基;高尔基那些政论文,都是党派给他的秘书写的,他只签一个名就行了。”

  胡风很震惊:“鲁迅病得这样沉重,应该尽一切可能抢救他,应该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刺激他打扰他……鲁迅在思想上是非常严正的,要他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思想观点担负责任,那一定要引起他精神上的不安,对病情产生不利的影响。”

  周令飞不喜外界把鲁迅的晚年描述得过于孤独和凄苦,“我理解的鲁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弥留之际是不应该有悲哀痛苦的。在他的一生当中,他尽可能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且做得那么好。”

  【原载2010年第33期《南方人

  物周刊》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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