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初我去《人民日报》报到,一进东单十条招待所的门,就见一人正盘腿端坐在床边,凝神阅读线装书,颇有几分青灯古庙、老僧入定之态。我问道:“您是——”那人抬起头来:“我叫杨建中。”我不禁脱口而出:“杨建中——鼎鼎大名的蓝翎!”“什么大名,臭名吧。”在与他共聚的一周中我们互通款曲,只见他看了许多线装书,也和我说了许多心里话。
原来,看似比我年长的蓝翎却小我一岁。他1931年出生于山东单县杨集农家。十七岁那年,他被中共山东分局办的干部学校录取,该校后并人山东大学,他读中文系,1953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师大工农速成中学教书。此刻,好运降临!他和山东大学同学李希凡两人曾合写《评(红楼梦研究)》等两篇文章,对红学家俞平伯的《红楼梦简论》提出了些不同意见,在校刊《文史哲》上发表后,传到当时正抓意识形态斗争的毛泽东那里。1954年10月,毛泽东写了封《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信中说:“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地开火。”顿时,这成了一件轰动文坛的大事。二十三岁的“小人物”蓝翎随即一举成名,不久便调人《人民日报》文艺部当杂文编辑。
他感慨系之:也许这就是塞翁失马吧。1956年10月。《辽宁日报》刊出《小兰之死》的报道。《人民日报》转载后。又发表了作家菡子写的杂文,蓝翎编发后觉得意犹未尽,就写了篇杂文给了向他约稿的《北京文艺》,却因此导致三年前青云直上的他高楼失脚。蓝翎对我说:“还是我自己把那篇退稿从纸篓里找出来呈上去的,也许我要不交就没事了吧?”我俩对当年那些风风雨雨早已看开,不禁哈哈大笑。他曾先后被下放柏各庄农场、河南商业部门,大改行。1978年拨云见日,人民日报社叫蓝翎归队,又回文艺部,不久任部主任。
在报社里我和他各干各的,记者部与文艺部几乎是风马牛。倒是在食堂用饭时经常相遇,蓝翎总是用一个小布袋装着几只碗碟,一边走。一边哗啦哗啦响,进食堂排队给他的全家打饭。我们一见面就聊大天,我说:“大作家是一手抓生产、一手抓生活啊!”蓝翎以山东人的直率回答我:“作家就不吃饭啦?”我开玩笑:“你应该去赴宴。去吃满汉全席、吃北京烤鸭!”他说:“文艺界确实活动多、聚会多,宴请也多,但除非极必要,我是一概谢绝,还不如自己省下時间多看点书、多干点事呢!”他衣着朴素,连皮鞋亦少见他穿,整个形象就是布衣草鞋一介书生。报社同仁都知道,他处理稿子从不看作者地位的高低贵贱。中央某部门高干写条子介绍来的稿子,不够水平,照毙不误;素不相识的投稿青年,他亦尽量给予帮助。蓝翎为人耿介无私,高票当选为党委纪检委副书记。在扶正祛邪上,他公正、刚强而阳光,后又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只可惜,天不假年,2005年2月8日,他竟沉疴不起,在北京去世,享年仅七十四岁。一副挽联:“蓝衫布履,书生本色。翎光剑胆,侠客心肠。”刻画出蓝翎的气质和精神。
改革开放这些年,蓝翎积极投入拨乱反正,读书更加勤奋,思想更有深度,版面更具生气。业务繁忙之余,他连续结集《断续集》、《金台集》、《风中观草》、《了了录》、《龙卷风》。蓝翎熟读古籍经典,又深谙现代文学,他的文字简约深邃,别有一番情趣。他在《龙卷风》自序中这样开篇:“我的家乡属华北大平原地区。每逢秋末初春,地净土干,经常平地起旋风。忽见败叶尘土离地旋转,旋风来矣。初形成时为尘柱。越旋越大,越升越高。小者围粗如树,中者如草垛,大者如小村庄。正如庄子所说,扶摇直上若羊角,高与天齐。有时。众多尘柱一齐旋,如石林,如群峰,且旋且移动。因其尚未成灾,所以极为壮观……”韵味浓郁,令人玩味。在季羡林、任继愈两位文化老人同一天去世时,我在挥之不去的伤感中油然想起蓝翎,想起他盘腿端坐看线装书的那种神情。人才不可多得,蓝翎聪颖、博览而深思,假如老天再给他点好机遇,在他风华正茂时一直能遨游书海、探索玄机,或者不是给他七十四岁而是九十四岁的话,他不就是—位大师后来人吗?
[原载2009年8月12日《天津老年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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