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是元月下旬的一个日子,刮着五六级风。前一天我已将旧的抽油烟机卸下来丢弃在楼门口外了。这时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站在铁栅栏旁。我丢弃的那台脏兮兮的抽油烟机,已被她弄到那儿。并且,一半已从栅栏底下弄到栅栏外;另一半,被突出的部分卡住。女孩儿正使劲跺踏着。她穿得很单薄,衣服裤子旧而且小。她一看见我,立刻停止跺踏,双手攥一根栅栏,双脚蹬在栅栏的横条上,悠荡着身子,仿佛在那儿玩的样子。我为了不使她感到害怕,主动说:“孩子,你是不是没法弄走它呀?”
她却说:“是一个叔叔给我的。”——又开始用她的一只小脚跺踏。
果真有什么“叔叔”给她的话,那么只能是我:我当然没有。
我说:“是吗?”
她说:“真的。”
我说:“你要这么脏兮兮的东西干什么呢?”
她说:“卖钱。”其声细小。说罢抬头望我,泪汪汪的。
她又说:“我是穷人的女儿。”其声更细小了。
她的话使我那么的始料不及,我张张嘴,竟不知再说什么好。待我回到家再出门时,却见她蹲在那儿哭,脏兮兮的抽油烟机不见了。
我问:“哪儿去了?”
她说被两个蹬平板车收破烂儿的大男人抢去了。说他们中一个跳过栅栏,一接一递,没费什么事儿就成他们的了……
“能卖多少钱?”
“十元都不止呢。”她说着,哭得更伤心了。
我又问:“谁教你对人说你是穷人的女儿?”
她说:“没人教,我本来就是。”
我不相信没人教她.但也不再问什么。我将她带到家门口,给了她几件不久前清理的旧衣物。
她说:“穷人的女儿谢谢您了,叔叔。”
我又始料不及。觉得脸上发烧,我兜里有些零钱,本打算掏出全给她的。但一只手虽已插入兜里,却没往外掏。那女孩儿的眼,希冀地盯着我那只手和那表兜。
我说:“不用谢,去吧。”
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外边我才抽出手,不知不觉中竟出了一手的汗。我当时真不明白我是怎么了……
事实上我早已察觉到那女孩儿对我的生活空间的“入侵”。那是一种诡秘的行径,但仅仅诡秘而已,绝不具有任何冒犯的意味,更不具有什么危险的性质。无非是些打算拿出去卖,暂且放在门外过道的旧物,每每再一出门就不翼而飞了。左邻右舍都曾说撞见过一个小小年纪的“女贼”在偷东西。我想,便是那“穷人的女儿”无疑了。四五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去散步,刚出楼口又一眼看见了她。仍在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她仍然悠荡着身子在玩儿似的。她也同时看见了我,语调亲昵地叫了声“叔叔”。
我驻足问:“你怎么又来了?”
她说:“我在等您呀叔叔。”语调中掺入了怯怯的、自感卑贱似的成分。“您家还有没有不要的东西?”
我说:“女孩儿,你得知道,我家要处理的东西,一向都是给传达室朱师傅的。已经给了几年了。”——我的言下之意是,“不能由于你改变了啊!”
“那,一次给她家,一次给我。行不?”——她专执一念地对我进行说服。
我又笑了。我说:“前几天刚给过你一次,再有不是该给她家了么?”
她眨眨眼说:“那,你已经给她家几年了,也多轮我几次吧!”
我又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时觉得很酸楚,替眼前花蕾之龄的女孩儿,也替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儿。我终不忍令她太过失望,二次使她满足……
她抬起头说:“叔叔,初一早晨我会给您拜年。”
我说我也许会睡懒觉。
她说那她就等。说她连拜年的话都想好了:“叔叔新年吉祥,恭喜发财!”
说完,猛转身一蹦一跳地跑了。两条小辫上扎的红绫,像两只蝴蝶在她左右肩翻飞……初一我起得很早。其实我挺希望初一一大早走出家门,一眼看见一个一身簇新,手儿脸儿洗得干干净净,两条齐肩小辫扎得精精神神的小姑娘快活地大声给我拜年:“叔叔新年吉祥,恭喜发财!”
一上午,我多次伫立窗口朝下望,却始终不见那“穷人的女儿”的小身影。
下午也是。到夸天为止,我再没见过她,却时而想到她。每一想到,便不由得在内心默默祈祷:小姑娘,新年吉祥,恭喜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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