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诗人的激情,歌者的热泪,文人的墨宝,亲人的期盼,游子心切,心在故乡,人在重洋。赞美之词,高山流水,云飘雾罩,想着,恋着,盼着,赞着。而我朦胧的梦里……别人都是两代三代人背着篓筐,排辈前行。我却只有同代的孩童牵着同代的孩童,歪歪斜斜,走在湿漉漉的,一步三滑的,受到生活与生存威胁的人生田埂上?!
冬天、春天,可怕而恐惧
这里为亚热带季风性气候,但人居住在深山里,垂直温差很大,太阳总辐射量低,冬天阴雨带雪,湿冷湿冷的,不流动的水面还会结冰。衣服、裤子、鞋子是最起码的越冬工具,可是发的布票全家加起来也做不了一条裤子,还有更糟的,倘若弄到布票,却筹不到买布的钱,冬天穿衬衣单裤,还带点牛仔味是常态;鞋子也是一样,买不起,就用稻草编,有底没帮,跟现在夏天穿的两根带的凉鞋一样,那个脚,整天几乎是光脚踩在薄雪和湿地上,那感觉,不是冻得脚肿脚痛的事,而是神经元里颤栗性的可怕与恐惧。
春天的可怕和恐惧更甚,奇了怪,春天有了太阳,气候温暖,万物复苏,是希望的季节?但没有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是万万想不到的。那个时候有个叫“青黄不接”的,特可怕。冬天冷点、冻点尚对生命还没有威胁,“青黄不接”就不祥了,那是要死人的。事实上,那个时期在全国饿死了不少的人,我父母就是被饿死的,我也被饿死了一回,上天在生死簿上画圈的时候,觉得这小孩太小太瘦,分量不够,没收,甩给了医院,一针葡萄糖,就活到了现在。
春天,庄稼刚种下去,野草、树叶没长出来,原来储存的一点点粮食和食物,冬天都吃光了。可这人的肚子,不能不吃东西,俗话说一顿不吃饿得慌,几天不吃人死光。不要说一天三顿饭,但是必须天天要吃,这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石人、雕塑,还有庙里的神像除外。所以,这个季节就变得十分敏感,要吃的,没有来源,饿了一天,心慌;两天,意乱;三天,色变;四天呢,惶恐;五天……六天……还是没有拿到能塞在嘴里的东西……世上还有哪种害怕和恐惧,比死神逼来,生命极限,而又力软……更惊心动魄的?!
要抗命,要拼命,要活命,要弄到吃的,这是那个时期的人们,有意识或无意识,有想还是没想,都自觉还是不自觉地要进行的生命维护活动。
饿了,兄弟们大儿童带小儿童,上山,到那有野狼、有山豹、有悬崖的地方去,挖蕨根。近处的都被很多的饥饿挖走了,想要挖到,就得涉险,得爬到山的半腰或山顶才能挖到。这个蕨根是一个大功臣,由于它的存在,活了那里很多的人。这个蕨根,全身都是宝,春天刚冒出叶子的时候,长得就像“如意”雕塑一样,上面是卷的,带有很长的一根柄,这个卷曲的叶子没有张开的时候,可以像蒜苔一样吃;他的根,挖出来煮了就可以吃,有人把它晒干磨成粉,变成了蕨根粉,把粉再做成粉条,就是现在餐桌上的一道名菜。那个时候的蕨根,也是千真万确的“命”菜。除了蕨根,还有车前草,蒲公英,树叶,树皮,能吃的大家都吃。这里还有广泛生长的一种植物,学名叫鱼腥草,我的老家把它叫折耳根或者叫猪鼻拱,那也是大功臣。它特别能生长,只要有水的地方它都能从土里拱出来,特别喜欢长在梯田田坎上。虽然特别能生长,但要找到它也很不容易,因为它只要一冒头,就会有人把它挖走。那个时候看见它就像看见了一根救命草,刚露出一叶半叶的,人就肉在跳,心在颤,身手敏捷,指头插进泥土里抠出来,没水,就在胸前或袖口上擦一下,立马塞在嘴里,不仅仅是胃,身心都得到了慰藉。
现在的人,打死也不会相信,水,不完全是拿来解渴的,也是拿来充饥的。这里什么都缺,但就是不缺水,有山有水有梯田,凡被称为山的地方,都是青青绿绿的,凡是被称为沟的地方,就是一条清泉溪流。这里的人,不但渴了去喝它,而且饿了也去喝它,喝了水,难忍的饥饿感会轻一些。肚子里好像有个千年饿死鬼,总是不停地把手从嘴里伸出来要东西。
夏天、秋天,季节的恩惠
夏天首先好的是只穿一种短裤,烂点好点也没关系,一是遮羞,二是节约布料;不是买不起鞋子吗,索性就不穿鞋子,光脚比较方便,下水也省去了脱鞋的麻烦,反正脚是肉长的,扎坏了,碰坏了,划坏了,自己可以长出来,不比鞋子扎坏了,碰坏了,划坏了,那么心疼。夏天吃的东西要稍微多一些,剜野菜,野果子,掏鸟窝,抓小鸟,都是好食物。
夏天特别喜欢下雨,一旦下雨就是天送恩惠,屋后的竹林里,下雨就出蘑菇,那是我记忆中最香的食物;下雨了可以长出竹笋,充饥的好东西;下雨还会涨水,田娃和黄鳝就会出来,抓住就是一顿大餐,好似过年。
秋天,日子就要好过得多了,很多的农作物,都已经结了果实,玉米灌浆了,红薯长个了,还有各种蔬菜,能生吃的就生吃,不能生吃的,在火上燎一下,就可以塞在嘴里。虽说是这样,对于孩童来说,最主要是到田里去偷,却不可以让大人发现,特别是不能被生产队知道,要是知道了,就要找家长的麻烦,家长就要找肌肤的麻烦。
秋天特别喜欢风,但不喜欢大风或微风,原因是,屋前有几颗桃、梨、枇杷、李子,这可是馋人的东西。但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吃的,每个都是数过,并被列入计划了的,既不能偷吃,也要防路人偷吃。有一个理由可以利用,不会被问责,那就是风刮下来的可以尝鲜,但风刮太大会把树枝刮断,来年就没有希望了,如果风刮得太小,水果又摇不下来。
那个时候也有救济这么一说,但自古以来救济好像都另有渠道,能不能到应该救济的人手里,历史性的两说。
由于生活和生存受到威胁,在没有选择的选择中,选择了“背井离乡”。
走就走了呗,似乎……好像……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
人就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好像过了N久N久的岁月。
这些儿时的备份在我朦胧和清醒的梦里,又跳了出来,来来回回,深深浅浅,朦朦胧胧,搅动得我昼夜不得安宁,并且像久渴的人需要水,久饥的人需要饭的那种来自神经元深处的焦躁,不安和渴望。经常在梦里吃蕨根、喝溪水、吃枇杷、吃梨子,醒来,枕巾有一块肯定是要湿的,想见一见那个地方的醉意……像石刻的碑一样,任凭日月轮回,任凭风吹浪打,任凭花天酒地,任憑歌婉情长,任凭挥手指点,用了什么办法都没办法,总是挥之不去,并且有加重抑郁症的那种趋势。
为了满足神经元的需要,借差余之时,回到造我的地方转了一趟,山水依旧——村落依旧——依旧欠旧,可就怪了,折腾我的梦竟然平静了?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怪梦又断不断的来折腾我,我只好一遍一遍地回去抚摸这片土地。
这可能就是——故乡:一个造你的地方;一个狗崽不嫌弃,儿子不嫌弃的地方;一个在骨头里,在血液里,在神经里,在细胞里刻有你人生密码的地方。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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