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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造屋二三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20675
路遥先生《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对田晓霞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箍窑对黄土高原上的农家来说不啻于一种仪式,因为这代表着一种肯定、一种尊严。其实,这岂是黄土高原上农家的认识,在江苏里下河地区建房子也是一件大事。20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联产承包责任制前后,攒了钱的农家人谁不建房子呢?!没有房子,你家半大小子到哪寻媳妇?!没有房子,你家黄花闺女到哪找登对的婆家?!尽管老百姓们嘴里说着:买猪不看圈。但一个生长在破破烂烂房子里的姑娘,找婆家时难免会让人心生顾虑,夫家总怕被一个穷亲家拖垮。仔细想来倒也不乏道理:哪有闺女在夫家吃香喝辣,无视娘家父兄饱一顿饥一顿的,所以明里暗里的接济总是免不了的。重读《平凡的世界》箍窑一章时,不由想起年少时家乡造房抬夯、上梁、进宅二三事。

一、抬夯



  提起造房子,主家首先得请阴阳先生看风水。往往一早一个身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中老年男子,从一个边口磨破皮的公文包内,掏出罗盘神叨叨地在空地上忙活一阵,给主家指定朝向、方位(当然这种事决不会大张旗鼓地鼓噪,而是心照不宣地进行着)。然后,主家就在圈定的宅基地上,按照房屋的方位和房间的位置,在四围垒墙的地方挖出深约一米左右的沟,在沟里填上大约一大铁锹厚度的三合土(石灰、黏土和细沙),然后就会抬夯打根基。

  所谓的夯,多为重约三四百斤的石碾,农忙时也作为打谷子或平整谷场的工具。在没有钢筋混凝土的年代里,这是造房打地基的极好工具。抬夯之前得把两根木杠,交叉穿进中间凿了十字型洞的圆形石碾里;或者将两根平行的木杠,一边一根拦腰绑在石碾上。然后,把捆好的夯抬进沟里,一人喊号子,其他人应和。往往是八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分成两拨,一拨人抬累了,另一拨就替上。抬夯是个体力活,主家得好吃好喝地照应着。天蒙蒙亮时,每人一大碗加了两勺白糖的香油糯米饭,称为早茶;早晨七八点时,再捧上一碗厚实实的糯米粥或者一碗自己现搓现下的小圆子(糯米面搓成的实心圆子);晌午时,还得外加一盆人均四五个撒满了白糖的油糍子(糯米面粉加水搓揉成月饼形状,放在油锅里煎制而成的一种特别抗消化的食物);午饭自然是膘肥肉厚、一咬滋滋冒油的红烧大肉,外加散打的大麦烧酒;向晚时分的晚茶,不是糯米饭,便是糯米粥,或是几只大白馒头。晚餐要比午餐更丰富些,不管条件好坏都得八大碗,酒和烟也得供上。

  抬夯开始,四个人弯腰抓住夯上的木杠子,只听喊号的人一声大叫:“兄弟爷们呀!”抬夯众人便应道:“下定决心把夯抬呦!”同时使劲把夯举到头顶,再使劲往下砸,夯重重地、反反复复地砸在地上,直到将三合土夯实。喊号子的领队得是主家的体己人,因为得靠着他才能凝心聚力。“抬起夯呀!”“嗨嗨哟嗨!”“加把劲呀!”“嗨嗨哟嗨!”有时,遇到一个贫嘴的,还会用些有文采的诗句串在号子里。“人民公社美如画呀!”“嗨嗨哟嗨!下定决心把夯抬呦!”“携手同在画中游呀!”“嗨嗨哟嗨!下定决心把夯抬呦!”“大海航行靠舵手呀!”“下定决心把夯抬呦!”“人生三大喜呀”“盖房娶媳妇生儿子呀!”当大伙儿气势渐小时,喊号子的人估摸着大家没劲了,便大声喊道“换人!”便换了一拨人。换下的人,忙着补充水分,抽支烟放松一会。

  家乡抬夯的号子声如同里下河的水,绵润而悠长,在多少个黎明唤醒了尚在沉睡中的孩童;家乡的汉子如同那石碾,古拙却敦厚,在时代变迁中用朴实的脚步走出了一方天地。

二、上梁



  民间常有“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柱不正倒下来”之说。因此上梁这道工序在造房子的过程中仪式繁多、热闹非凡,是一项严肃而神圣的事情,而上梁最招孩子喜欢的是可以抢糕馒和糖果。

  房子基础工程搞好后,择吉日(一般是农历初六、十六)良辰(通常选寅卯之时)上梁封顶。吉日选定后,亲朋好友于当日挑着装了鱼肉糖糕的册盘(类似于扁平抽屉样的木制容器)來恭贺。具体来说:有鲢鱼两条、五花胁条肉二斤、馒头五十六只、菱形的糕一册盘、白糖堆成的大寿桃两只、一千五百响以上的小鞭两串、天地响大爆竹六只、或红或绿的丝绸被面一条等礼品。所谓上梁是指上正梁,正梁是桁条中最粗壮、最光滑、最优质的杉木,往往在之前便用桐油抹了几遍,外表呈红通通的样子,摸起来细腻滑溜。

  上梁分送梁、浇梁、照梁、抱梁、按梁等步骤。两个木工在不断燃放的小鞭爆炸声中,把正梁从作场搬运到新建房址,一边搬一边唱着朗朗上口的顺口溜。“脚踏楼梯步步高/四方神仙把手招/问问神仙招什么/上梁吉时就快到。”当主家将一张毛笔写就的大红“福”字递给大木匠(木工头)后,大木匠即倒贴在正梁中央(寓意福到)。随后,主家递一壶酒给大木匠,大木匠便开始边浇酒边说顺口溜。“酒浇梁头,你家代代出诸侯/酒浇梁腰,你家银子动担挑/酒浇梁尾,你家福如长江水/梁头梁尾都浇到,你家子孙坐大轿。”

  浇完梁后,大木匠和大瓦匠(瓦工头)分别骑在山墙上,用红绸扣住正梁两头,慢慢地吊上屋顶,边系边唱顺口溜“系梁系得喜连连,好像库房撒金钱/系梁系得悬半空,好像金龙往上拱。”当梁吊到山墙后,暂时不搁上正位,大木匠继续唱着“日出东方喜洋洋,平阳之地造新房/前头造得三滴水,后屋还造九架梁/九架梁上插金花,富贵荣华发主家。”大木匠每唱一句,底下的小木匠、小工和乡邻们无一例外地喊“好”。于是整个村庄的人气在此集聚,人人脸上挂着笑,主家更是合不拢嘴,那些平日里小磕小绊、小摩小擦此时便会消遁无踪。善良的乡邻关键时刻都能分清是是非非,而主家更是穿梭着用《大前门》《大丰收》香烟和各种杂牌的水果糖招待看闲的乡邻。为防止小孩乱说话,主家往往早早在显眼处贴上了红纸书写的“天无忌、地无忌,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太公在此,大吉大利”等吉兆语。接着,便开始照梁。房主在箩筛中央贴上一张小圆红纸,用红纸搓成尺余长的捻子,蘸上菜油点着火。瓦匠捧着照妖镜对准正梁上下左右照几遍,并唱顺口溜“东家手捧照妖镜/牛鬼蛇神无藏身/观音菩萨坐大堂/平平安安世代长。”

  照过之后,便是抱梁。瓦木匠把亲友贺礼送来的各式绸缎被面全挂在正梁上,那丝滑的锦缎被面霎时令单调的青灰色的半就新房增添了华彩,让人莫名心生欢喜,他们边将主梁往正位上移动,边唱道“红绿布儿喜洋洋,三尺布上按金梁/留下五尺栖凤凰,凤凰息在金柱上/金梁落在玉柱上,状元出在你府上。”主梁上挂满了被面的,必定是亲朋好友多的大户人家,某些人丁单薄的人家,贺礼的被面较少挂得不体面时,便会向邻居借几床挂在梁上长长脸,博个好彩头。抱梁完成后,瓦木匠便将正梁两端一起放到原先测定好的方位上,这便是安梁。安梁时,亲戚送来的糕馒已经吊了上去,瓦木匠边撒糕馒,边唱道“接宝、接宝,夫妇偕老。我手接你手,过到一百九十九。”于是,主家夫妇便穿着下摆大的衣服或者系着围裙分列在东西两头接糕馒。主家接过糕馒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看闲的乡邻,特别是孩子们都分散开来。山墙上的瓦木匠俨然天女散花似的,往下撒糕馒和糖果,哪边哄闹的声音响,哪边就扔得多。在推推搡搡间,如果有孩子没抢到就会“哇”地一声哭起来,这时抢得多的便会分他一两个,主家闻声也会赶紧送来两三个,外加几块水果糖,直到孩子破涕为笑。

  随风飘动的五彩绸缎被面、漫天飞舞的糕馒、流星般散落的糖果、欢声雷动的人群渲染了一片歌舞升平,也濯洗着乡邻田间劳作的辛苦,他们那一张张黝黑的脸上洋溢着发自肺腑的欢笑,纯净得就像屋后的河水般清澈、明快。

三、进宅



  新房落成后,入住前还有一个程序,那就是进宅,用文化人的说法便是乔迁。造房子最隆重的一个仪式是上梁,进宅仪式于主家而言可视财力厚薄选择做与不做。

  进宅如果不做仪式,就简单多了,寻个黄道吉日,将家中所有的门和门楣贴上大红对联和挂钱(一种镂刻着吉祥图案和文字,状若流苏的长方形红纸,前沿贴于门楣,下面大部分悬空,可随风飘动。挂钱和对联交相辉映,呈现出一派浓厚的喜庆气息),点上蜡烛、焚上香、放响鞭炮,就可以搬进新房,开灶过日子了。

  如果做仪式,就会有点复杂,同样得寻找一个黄道吉日,通常也是初六或十六,最次的也得是逢双的日子。进宅前,主家便忙碌开来:舂糯米粉、磨豆腐,寻厨师按席位配制菜肴,向乡邻借好碗筷碟子、提前为远方来的亲戚找好借宿的人家,落实好记账先生。仪式前一天,女主人的娘家人就会挑着大鞭大炮赶来了,同时,还会带着一幅印有喜鹊登梅之类的轴子,上面早请人写好了贺辞。

  进宅正日当天,几个帮忙的乡邻亲友一早便来了。她们用新舂的糯米粉帮忙搓了一竹筛一竹筛的圆子,随后帮厨师清洗配制菜肴。七八点钟时,亲戚陆续赶来,来一拨亲戚放一通鞭炮,厨房间的人听着爆竹声便开始给亲戚下圆子和面条。一张八仙桌上搁了几碟盐水花生米、茴香蚕豆、盐水黄豆和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萝卜干外加一大碟白砂糖,四条长凳上坐满了八个人,亲戚们谈谈笑笑间或蘸着白砂糖或就着小菜边吃圆子或面条,边啧啧称赞新房。

  记账先生也已端坐在东房条桌前,将红纸裁成长方形后再对折两三道做成小册子形状,并用剪刀尖在上端戳几个小眼,随后用一长条红纸搓成纸捻,并沿着小眼将小册子缝好,最后用毛笔从右往左竖书:XXX华堂落成之喜礼簿,某年某月。贺进宅的亲友一进门往往先找记账先生交出五元或十元的人情,外加一幅挂轴。记账先生工工整整地记下来,当然第一页的上首得留着登记主家岳丈那头的兄弟,接下来的是登记主家娘舅家亲戚,再接着是叔伯族兄,此后往往便是随来随记了。记账的人情簿上甚少登有女性的名字,统一是当家的男主人,如果男主人早亡儿子半大,便登记其子的名字;如果对方是入赘的女婿,新婚頭几年还是登记女方名字,待新女婿扎下根诚心实意地顶起了女方家的门楣,以后便是登记男方的名字了。

  新房的所有门窗上都张贴了喜气洋洋的大红对联、楹联、横批和挂钱,大门上往往贴着: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卧室门上贴着:窗前草色侵吟席,帘外花香入睡轩。亲友们送的挂轴也会按老规矩挂在堂屋两侧的山墙上。70年代,中堂往往挂着一张大大的毛主席像或裱好的“天地君亲师”;80年代,中堂的装帧丰富了许多,有迎客松山水画、有仙鹤、有老寿星、有八仙过海,还有的是佛像。中堂的两侧挂轴子的位置往往是右手挂岳丈的,左手挂娘舅的。总的来说朋亲位置高于儿女姻亲,姨表亲位置低于舅表亲。

  中堂下方的条桌上,两支红烛欢快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叭”声,这时负责看管的人便会用筷子头将烛花夹掉。只有三炷清香缓缓地宛若害羞的女儿家静静地燃着,散发出幽幽香气。条桌下方左右两侧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两盆万年青盆栽,绿色的叶子喝足了水般厚实而苍翠,那郁郁的绿衬着插在里面的红布条相映成景,构成了一幅绿肥红瘦的写意美景。中午十一点多时开席,亲朋好友入席吃汪雪花豆腐、肉汤汪粉丝、烧杂烩、红烧肉等八大碗。晚上的酒席会丰盛些,往往是七碗八碟外加酒水和烟。酒酣兴尽后,亲友相继离席或打牌或睡觉,主家开始清扫庭院、清点账簿、燃放爆竹,然后既疲惫又满足地倒头入睡。

  岁月经年,我入县中读书后,家便迁居到了县城,难得回乡一次。家乡现在只零星住着些老人,甚少有人造房子了。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浇根基,抬夯已不复存在,更甭提上梁时欢快的情景了。勤劳的乡人孕育了勤劳的子女,他们有的通过升学就业定居于大中小城市,有的通过水工、电工等手艺挣来收入将房子落户在谋生的城市,有的甚至仅通过几亩薄田和农闲时打工积攒起来的收入将新房落在了周边城市和集镇,远的已在京、沪等大城市安家。家乡连同家乡的记忆在岁月的长河中慢慢褪去了色彩,可是家乡的一草一木却又分明地隐匿在心之一隅,往往一经触发,儿时的记忆便似决渠的水般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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