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李白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诗题是说,在以李白深深喜爱的南朝诗人谢朓命名的楼上,送别秘书省掌管朝廷图书的校书郎李云和文学家李华。
抒情主人公李白的心情似不甚佳,他一上来先讲“所有的日子”,属于昨天的一天又一天已经逝去,想挽留也留不住了;所有的属于今天的、正在变成明天的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呢,带来的是许多苦恼忧愁,使人心烦意乱。
心烦意乱者仍然在高楼上感到了秋季的长风万里、秋雁高飞,时令与大自然的变化似乎带来了一些清爽与酣畅,带来了心理状态的一些转机。
你们二位,一位是校书郎,熟悉的是蓬莱阁的藏书、文章、文案、文档;另一位是文学家,把握住了汉魏时代的文学主流,慷慨悲凉、雄健深沉,称作建安风骨。我呢,参加进来,算是小谢(谢朓)一类的人物,追求的是清新与意气风发。我们都怀着俊逸潇洒的兴致,追求着雄奇的精神飞翔,都要直上青天,把揽明月。
想阻断自己的忧愁,就像要用利刀砍断水流一样,越是砍下去,越是大水只管哗哗地流。而为了冲洗忧愁,一杯杯地喝酒呢,结果是愁上加愁。
唉,人生在世,难得称心如意,不如明天散开头发,解放身心,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漂游到江湖河海之上去吧。
此诗开头,如魔术师凭空一抓,没有抓手,没有切入点,没有具象人物事由端倪,一出来就是昨日之日、今日之日、是逝者如斯夫,不可流连?又有几个神经质人士在那里流连恋栈,并为日子的不可挽留而叹息呢?多烦忧?您怎么啦?烦什么?忧什么呢?
明白了没有?不是由于一时一事而烦忧,不是为了仨瓜俩枣、贫病冤枉的具体事宜而烦忧,而是为人生而烦忧,为昨日之日与今日之日,为抽刀断水、水反而更畅快地奔流,举杯消愁、饮了酒更觉愁上添愁,而益发忧愁(这就是人生的烦忧。人生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的烦忧呢)。
人生在世,有多少不能称心如意的时刻啊。既然如此,离开尘世,明天驾上一叶扁舟,独自到江河湖海里浪荡逍遥一番去吧。
李白从笼而统之的烦忧中,一跳离开了自己、离开了现状、离开了昨天与今天的不称心的日子,他够着了天和地,够着了船和水,够着了自由、自然、自如的扁舟。李白将高扬起头,看长空万里、秋雁高飞、高楼华美,人生除了有不舍昼夜的忧思,也还有它的寥廓清爽、高大开阔、天地悠悠。
再想想今人古人,哥儿几个的才情,谢朓古人,还想到了老谢灵运呢,文章风骨,蓬莱仙山。建安曹氏父子,都不是外人,都在拼命召唤我等的精神飞翔,我辈本来也是才高八斗、振翅高飞、冲向青天、思揽明月的主儿,并非等闲之辈。
大志未成,大才未遇,不免想有所节制、有所阻隔、有所安慰、有所淡化。而各种烦忧,谁又解脱得了呢?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句话绝对天籁,顺嘴说出,顺手一写,要音有音,要韵有韵,要情有情,要泪有泪,通俗上口,脱颖而出,面目本真,含意普泛,本是天然自在现成,本是仙诗仙语仙思,让李白挥手捉住,签上了不俗的名字,与它们共生不朽。
寄情山林,寄情江湖,束发弱冠,散发道人,脱离俗世,再无期盼,再无失意。想一想,有诗为证,也算找到了点出路。
短短古风,古今天地,壮飞跳跃,你我彼此,东拉西扯,浑然一体,情绪(意识)如流,诗句如飞。
李白的诗,是精神上的孙悟空,精神上的筋斗云,又是不可留,又是多烦忧,又是流更流,又是愁更愁,一个筋斗翻过去,立马成了长风、万里、秋雁、酣高楼、思壮飞,揽明月,又一个筋斗云,登上了一叶扁舟,江河湖海去也。
李白、庄周,这样自由驰骋的天才,中华历史上只有两个。
古风·大雅久不作
李白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像《诗经》中属于“雅”类的那种正经、重大、富有规劝与讽喻政治社会风气的诗作,已经久久没有看见过了,我的衰老感疲弱感忧患感,又能够向谁陈述呢?想想东周时期,春秋战国,圣王的礼义正风,被丢弃埋葬在野草烂泥当中,而战国年代,到处都是伤人杀人的荆棘榛刺,到处是龙争虎斗,丛林法则,杀杀砍砍,直至强秦取得了胜利。
诗文的仁义道德、正道主流之声,变得微弱含混,出现的新潮是吟咏屈原式哀痛怨怼的调子。虽然也有扬雄、司马相如的文章,针对消极颓废的潮流,注入了一些激越的力量,但仍然是有头无尾,不知伊于胡底。
文章诗歌的颓势得不到扭转,有志者扬雄、司马相如也并没有对文学诗学做出什么历史的交代。固然可以说是有兴有废有一些起伏变化,整个说来,诗赋文章的法度纲纪主心骨已经沦丧解体。建安之后,文学追求词藻的绮丽花哨、形式主义,更是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到了圣明伟大的唐代本朝,朝廷肃然正装,无为而治,追求清流纯真,回到王道礼义的源头,让众多的文人处于清平盛世,乘着大好形势,一同鲤鱼跃龙门般地提升向上。文质彬彬,形式与内容互动出彩,文星互相照耀,缀满在秋天晴空。
我的志向是学习孔子,编辑删述《诗经》《春秋》,留下一些经典,扶正祛邪,令乱臣贼子恐惧。我要像孔子一样有所贡献、有所遗存。直到发生了如古代麟这种吉祥动物,竟然被捕获的凶险恶劣状况,才辍笔。
此整整齐齐、一韵到底的五言古体,所吟所思,有三方面的主体:一个是讲世道、民风、政风、诗风、国运、文运。一个是讲诗人自己的文学追求、政治追求、人生追求。此诗还有一个角度就是怀念孔子,抒写与孔子相通的“吾衰”感、“礼崩乐坏”感、“无义战”感,一直到对于孔子追求“复古”与“绝笔于获麟”的理解与同理同情感。
这样,解读此诗就要保持弹性与多义性。“大雅久不作”,即是“天下”的诗歌缺少了正声。缺少了王道,缺少了礼义原则与古圣先贤的垂范,也是李白自己的反省、自怨,还是孔子当年对于东周、春秋战国时代的忧患意识。
至于“吾衰竟谁陈?”里的“吾”,既是我,也是我们,还是孔子对于“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与“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抱负。绝了笔于获麟,更是对孔子的一生奋斗、成败得失的认同。
问题是此诗话中,我们刚刚分析过同是李白本人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我们也熟悉和欣赏李白的《嘲鲁儒》“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李白的大量诗篇中,出世、道家、庄子、酒神的气息有时多于重于儒家修齐治平与功名追求之路。
但说起来也很简单,李白也不是不受孔子的鼓动,不是没有追求过“贾之哉,贾之哉,吾待贾者久矣”,希望把自身这块惊天宝玉推销给朝廷皇上,能做一番治国平天下、光宗耀祖、大富大贵、流芳百世的事业。
但是没有做成。待价而沽,等个好价钱把自己的精神资源贩卖出去,这样一个指引,本来是有吸引力与说服力的,但同时,成千上万背诵儒家经典的人挤在追求一官半职的窄路上,成功率又极低,确实令人拥挤窒息。
李白的官运被杜甫形容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与“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而李白自己,才华盖世、诗贯中华、风流潇洒、阔大自如又绝非一般,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于是他就与其他国士国才一样,儒道互补起来了。
儒道互补,是中国读书人的智慧、救赎、悲哀、喜剧,也是一大批文學作品的源头。与杜甫的友好怜爱诗句所写的情况相比较,李白的人生、诗作、精神面貌,也就够宏伟、超拔、坚韧、有所成就了。
李白自己,少有自怨自艾、悲悲切切的诗作,宁可多少夸张牛皮一点,绝对不顾影自怜、怨天尤人。他是值得点赞的诗人诗仙。
——选自2023年7月27日《长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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