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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21215
张学峰

  曾认为自己的内心无比坚强,而昨天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知道我其实脆弱得很。

  我不曾想,一个人活着活着怎么就脆弱了。

  昨天是清明节,按照常理,我应该回老家祭祖,但由于带孙子远离家乡,就去公园里消磨时间。谁知到了晚上,大哥发来了几张照片和视频,我正要打开查看时他的电话打过来了。

  大哥在电话中说,他今天回老家上坟,祭拜了父母亲。父母亲的坟周围荒芜,杂草半人高,缺乏护理;墓碑基座上的水泥风化脱落了,需要维护整修,家里没个人去做;还说看了一下老庄子。因为没有钥匙进不去,只能站在崖上,拍了一个视频,让我看看。

  打开视频,看到老庄子的大门上悬挂着大大的铁锁。院内院外泛起很多土包,丛草枯萎,毫无变青的样子,更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崖面子上生长的小树苗和野草,骄傲地悬挂着。蒿子草半人高,站满了院子和大门外的过道。几处塌陷的土块掉落在院子里,一堆一堆。原来的草窑尖子已经塌透,土堆簇拥在门口。七孔窑洞的门全部大开着,几个窑的门口摞着曾经用于封门的砖块(曾认为窑洞有碍观瞻,被要求封了几个月),宣示着自己的委屈。老庄子老得没有了季节,就像一只孤独的月光鸟,翅膀脱尽了羽毛,只有家人知道她有着怎样的风景。

  其实老庄子并不老,只有五十来年的历史。我们家还有一个更老的庄子,那是借生产队的。再之前的老老老庄子,可能是爷爷或者太爷他们修建的,有一、二百年的历史,多少年前已经塌陷成了乱草丛生的屲,看不出庄子的样子。而这个老庄子是父亲亲手修建的,建成于20世纪60年代末期。之所以说“老”,是和我们目前居住在城市里的房子相比而言的。

  20世纪60年代,父亲看着我们弟兄们一个个长大,靠借生产队里的两孔窑洞无法居住,修建了这座庄子。那时连年天旱,收成不佳,农村极度困难,靠政府每人每天八两从外地调拨的红薯干过活,在这样的境况下,父亲冬天不怕手脚冻裂、夏天不畏太阳暴晒,挨着饿肚子,坚持用铁锨、小木轮推车,打造了这样一个家。

  这是父母亲留给我们除餐具、灶具、农具之外唯一的资产,所以,我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比什么都珍贵。

  老庄子七孔窑洞中,五孔大的,分别做厨屋、客窑、磨窑,也用于住人。两孔小的分别做牛窑、草窑。有一年在大哥的主持下,对窑洞做了资产分配,我分到的是牛窑。这孔窑约有八九个平方米的面积,有土炕,有牲口的槽。时过境迁,那时赖以生存的庄子、窑洞,现在变成了废墟。如果没有大门上的那一把生锈的铁锁,估计早已经成为野生动物们常待的地方了。

  我之所以把她看得很“重要”、很“珍贵”,那毕竟是养育了我们成长的家,我沾着她的泥土走向了社会,走到了城市。同时,有懂行的人说,这座庄子庄相非常好。农村人修建庄基,都要选一个背靠大山、面朝大山、中间有水的地方,而我们家的老庄子全部符合这样的要求,背靠我们周围最高的袁家山,面朝河南面最高的马头山,中间有红河穿村而过。袁家山左右两翼缓缓而下,形成了两座坪,有人说这就是“太师椅”。我们的老庄子就在这两个坪中间的半山腰上依山而建,“坐”在“太师椅”上。

  看着视频上曾经的家,回忆起父母亲一生的辛劳,想起小时候的一切,我的泪水竟毫无防备地喷了出来,身体内的血流淙淙涌动,搞得骨骼、肌肤和整个心情都是潮湿的。这成为我一生最难堪的范例。

  我竟然这么脆弱。

  我不曾想,一个庄子住着住着怎么就空了。

  父亲修好这座庄子可骄傲了。

  他当时认为,我们四个弟兄,年龄大了,结婚了,一个人住一孔窑洞,他们老两口住一孔,刚好剩一个牛窑,一个草窑,可以公用,大家的日子都能过得红红火火。我们有小孩子了,大门外面可以修多间房子、箍多间箍窑。所以,庄子基本修好,院子还没有按照设计全部拓够,我们就搬了进去。搬进去一年多时间,院子才按照要求,拓宽到设定宽度和面积,大门及一截土墙也先后挪移,庄子才全部完工。

  新庄子修好,周围的邻居都要来看看,父亲每每碰到来人,总要把他们领上,一个窑一个窑地转,详细介绍,仔细查看,上下指点,炫耀自己的功劳和打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亲戚们来了也要把他们领上转一圈,让自己扬眉吐气一番。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了,正是迎风奔跑的年龄,总要跟着凑凑热闹。

  庄子就这样修成了,人就这样住进去了,却不曾想,在庄子里没有住上多少年,父亲、母亲就开始患病,在窑洞里接待医生,在院子里熬药,我们兄弟、姐妹们分别在窑洞里的土炕上陪护、安慰。我们也先后把父亲、母亲送到外地的大医院检查医治,但最终一病未好,又生一病。父亲六十八岁不到就在这座庄子里的一个窑里去世,而十多年以后,母亲也在这座庄子里与世长辞,留下我们兄弟、姐妹们,继续在这里出出进进,相互照应,续写着新的故事。

  父亲去世时,大哥、我和我弟都已参加工作,三个姐妹都已出嫁,家里只有二哥两口子和其小孩在家。母亲去世时,二哥的儿子参加工作、女儿出嫁,留下二哥两口子继续在这座庄子里值守。

  给母亲在这个庄子里办完丧事,我们兄弟姊妹们坐着闲聊,二嫂说:“爸妈都没有了,这个家还在,你们一定要经常回来,这是我们的家,是大家的家!”听了这话,我们五味杂陈,虽觉得有些感伤、悲凉,却也是实话。便纷纷表示一定要经常回来。

  事实上,这个家从那天起,弟兄们、姊妹们再没有那么全地聚在一起过。各人都有自己的事,各人都有自己的家。

  后来,二哥的儿子在县城里结婚了,有小孩子了,二嫂经常离开,去城里带孙子,只有二哥独自居住在老庄子里。遇到节假,二哥也去城里过节,这座老庄子的大门上就开始不间断地挂上了铁锁。

  再后来,二哥儿子夫妇调离县城,去了四百多公里以外的蘭州新区。二哥二嫂离开故土,去兰州新区带孙子,这座老庄子里就只剩下破旧的家什、敞开的窑门、枯黄的野草,还有一把生锈的铁锁,一挂就是多少年。

  父母亲的坟就在父亲亲手修建的这座老庄子的上面几台山地里,他们坟的“坟相”和这座庄子的庄相是一致的。也许父母亲还以为他当年修建的庄子里,兄弟几家人正在按照他的设想,热火朝天地过生活里,谁知现在竟成了这样。

  父母亲在世时,总希望我们都好好上学,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却没有料想,我们都出去工作了,谁来看护这个家?父母亲虽成两堆灰冷坟墓的填充,却仍然在那台山地里守候;红河也在那里浩荡而过,弹奏着古老而弥坚的歌;只有老庄子成了藏匿在大山里从不为人所知的疤痕,就这样空了,也废了!

  老庄子生命里曾经饱满的活性和通达,就这样失去了灵性,一去不返。

  我不曾想,一家人走着走着怎么就散了。

  就在大哥来电话、发照片、视频的第二天,妹妹来电话说,她陪同大哥回家祭祖,也说了说去家中看到的情况。她让我明年清明一定回去看看。我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想回去得住县城宾馆,距家还有几十公里路,而且坐公交去,再坐公交回,得一整天,我像没有人管、没有家的孩子。妹妹理解我的意思,说:“回来住我家,我里车送你回去!”

  “回去”?

  回那个进不了门、住不了人、吃不了饭、喝不了水,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的家?那里已是苍蝇、蚊子的天下,“回去”只能看看野草,摸摸铁锁,听听野蚊子的嚣叫,嗅嗅山野的气息!

  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家”,我们兄弟、姊妹们都还是想回去,不管她成了什么样子,那还是我们的家,回去看看院落,瞭望瞭望,即就是听听蚊子的叫声,那也是家里的蚊子,嗡嗡着我们能听懂的声音。

  没有错,就应该叫“回去”!她就是我们的“原处”!我们弟兄们、姊妹们,父母亲的孙子们、重孙子们都应该回去。

  我们第一张“全家福”就是在这座老庄子里照的。

  那年我们在外工作的兄弟们都带着夫人、孩子们回到家里,陪父母亲过年。机会难得,便找来摄影师,在崖面子上挂上风景画布,大家围坐在画布前,热热闹闹,欢欢乐乐,照了一张“全家福”。這一年过年,老庄子里的喜庆气氛达到了历史顶巅:特别是父母亲儿孙绕膝的那种快乐的感觉、全家人大年三十晚上年夜饭那种喜庆的场面、大家品尝各地带回来美味佳肴时那种馋选的过程,以及院子里、窑洞里随时随处爆发出的那种亲切而浓烈的笑闹声,全家人多少年都忘不掉!后来我们在外面工作的人每一次回家,父母亲都要看着那张照片,回忆照相过程中的趣事,笑得前仰后合,幸福、快乐的气氛一次赛过一次,一年美于一年。

  而现在再没有那样的场面了。除父母亲去世,到了“阴间”,灵魂在“阴曹地府”里久久盼望外,我们曾经在这座庄子里生活过、笑闹过的人,几乎天南地北,各居一方,有的甚至在海外、国外工作。父母亲的四个儿子不但都没有生活在这座老庄子里的窑洞里,孙子、重孙更没有生活在大门外面的房里、箍窑里,这座老庄子再也难以收留他们了。

  他们在天南地北,互相之间经常可以打电话,发微信、短信,互致问候,唯独老庄子终生困守家宅,未曾踏出山野半步,放在那里无人问津,失去联系。老庄子只能和自己曾经的主人单相思,自己独自等待,独自盼望,独自哭泣,拓印出深沉的丧失感、挫败感!

  老庄子没有想到自己还不是过于老旧,主人就各奔前程,互不相顾,远不可及。

  主人们走着走着,不光相互之间散了,更与老庄子走散了!

  这几年,重要日子,都是身居县城的外甥、外甥女携妻(婿)、儿女等去父母亲的坟上祭拜,表达心意。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家人走了,无再回的时候。空留硕大的麦场、深深的巷子、父母亲当年宏大的设想、浩茫的愿望。

  今昔一比,恍若隔世。青山遥远,桥在河心!

  老庄子成了一个百草丛生的空壳,能见到的只有遥远的惦念和悲壮的酸楚。

  对于这座老庄子和父母亲来说,他们实属有些违逆。

  我、他、他们,还有他们的子女,都无法像我们的祖辈那样,把一生的悲苦交给泥土,埋没在大山深处,埋没在这座老庄子里,只去想象、遥望远处的灯火。

  是的,大家都有理由离开老庄子,有理由投奔城市。不过,我们来到山顶,不能把大山的崇高踩在脚下就完事了。大家都还得吃着大山里种出来的五谷杂粮生活!

  所以,人走散了,心不能散。

  老庄子永远牢固地镶嵌在我们弟兄、姊妹们的心目当中。

  我不曾想,一个人忙着忙着怎么就老了。

  “违逆”的不仅仅有孙子、重孙,还有儿子,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出生在“老老老”庄子里,在这座老庄子里生活了六年。1974年年底,我在一片锣鼓声中离开了她,老庄子“门前从此有了长者的车辙”。

  此后整整五年,我才回故乡探亲,重新扑向父母,扑进这座老庄子。

  父母亲在世,我还没有结婚时几乎每年都回去,在这座老庄子里住几天,陪父母亲过个年。有了妻子儿子,几年回去一次,看看父母,住住窑洞。最后一次住老庄子,是母亲去世。

  那年正月十五,我在兰州的表哥家里拜年,大哥从家里打电话,说母亲病重,恐难回返,让我回去再见一面。我请假回到家里,母亲已气息奄奄,见我回去,用尽力气睁开眼睛,问我:“你怎么回来了?”

  也许母亲看到几个儿子都围拢在自己身边,重新鼓起了生的勇气。一连几天又可以吃一点东西,到了第七天,终于没有抵得住死神的折磨,在她住的窑洞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五天之后,埋葬于父亲的坟旁。

  那天凌晨,大雨滂沱,雨水夹带着泥土从老庄子崖面子上哗哗哗流下,雨滴在丧事帐篷上敲打的声音钻进所有窑洞的每一个角落,也缠绕着母亲在窑洞里躺着的棺材,让人心生恐怖。听着流水声,看着满院子的泥泞,大家一个个愁眉苦脸。我深以为母亲要走,这座庄子也要随她而去。结果到了起灵时,雨势骤然报停,家们(老家一个家族或者村上红白事相互帮忙的人)、孝子们才各就各位,母亲顺利安葬,老庄子仍巍然屹立。

  我这次在这座老庄子里,一连住了十三天。

  这次离开老庄子,却没有再经常回去,即使是出差路过、或者有事,也只是处理完事务、吃一顿二嫂擀的细长臊子面、去父母亲的坟上烧个纸、作简单祭奠就走了,从来没有在老庄子的窑洞里再住过一夜,没有感受过父母亲都不在了这个老庄子的静夜会是怎样,没有想过我回去了,父母亲会不会乘着热闹回来光顾?

  2021年清明,我乘着在外地带孙子回兰州的间隙,回去祭奠父母,查看了老庄子。

  门口的麦场十分松软,汽车在蒿草和黄土上碾压出了深深的辙。巷子两边,树枝的影子覆盖在厚厚的成年落叶上,其中有些树还是我小时候嫁接的,见到它们特别亲切可爱。

  侄子打开锈锁,陪我略显孤独地走进院子,仿佛遗世独立,没有人声,没有丁点活气,只有太阳弱光下,我的影子晃动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墙上,缥缈在枯草间,仿佛有巨灵来到院内。满院子的土腥味,一股荒野之气。崖上有土粒掉落,敲打在院子里的草秆上,刺啦作响,大有“土落院更幽”之感。一只烂掉的背篼还剩下大半个框架,两根蜷缩着的木伴就像人的肋骨没精打采地靠在墙角,使劲地存在着。还有几只担粪笼佝偻着,展现自己曾经的忍辱负重。空落、寂寞像毒蛇似的袭来,折磨着我,使我无所逃离于天地之间。悠然抬头,看到崖上天外,有乌云掠过,变态万状,似有阴雨润我,我何不住上一晚,饱吮这老庄子的甘露。

  看着半人高的枯黄的蒿草耀武扬威地摇曳在院子里,看着一只只蝴蝶无忧无虑地飞来飞去,青草还没有长出,蚂蚁、蚊子、苍蝇成群结队,以主人自居,我作为真正的主人却无能为力,赶不走它们。

  走进窑内,厚厚的尘土封压着锅灶、风箱、案板、土炕,它们还在,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看着这些旧物,我的两只泪眼一片空茫,没有任何光彩地飘忽不定。回想起父母亲当年坐在它们旁边,经历黄昏、夜雨,以及我多少次迷离凄苦的梦境,好像重新进入了深深的梦魇。

  分配给我的家传资产——那孔牛窑几欲坍塌,已一文不值。

  老庄子的尊严荡然无存。

  我突然觉得我似乎走错了地方。

  侄子见我的心情不好,想分散我的注意力,问我多少年没有在家里住了,我说岁月不饶人,同样也不饶老庄子,庄子老了,功能退化了,你想让她“夕阳红”红不了了。

  老庄子没有我的年龄大,她老了,我自然更老了。

  这一次我深深地感到,家不仅仅是处所,它是院落、声音、气味构成的综合体,里面要有人,生养过你的人,否则,就只剩下心灵的归宿,意念的追逐,神情的慕悦。如果连兄弟姊妹们都没有,家就成了记忆,成了烟云,成了轮廓,事实上也成了一种虚无。没有了家,一旦垂暮沉郁,在无法言说的晚景里,即便是梦游,也找不到去处。

  一个人的身上,似乎长着两个脑袋,那时候农村里热火朝天,那个脑袋总想走;现在老庄子里沒有人了,这个脑袋却总想留?!

  唉,既然逃世,为何乡愁;既有乡愁,何去远游?

  还是把反省留给岁月吧,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回答。

  一切都那么陌生。在老家,我变成了客人。

  晚上,我只能乘坐侄子的车,去几十公里以外、相邻市的妹妹家里当一回客人。

  到了妹妹家里,我说我特别累。妹妹说:“什么年龄了嘛,赶了那么多路能不累吗!”

  事实上,心理的路更长,更远,使人更累。

  我知道人或早或迟,终将成为歪歪斜斜的病体,蹒跚着走入漆黑的河流和山岭,隐没于无边无际的黑夜,成为拖曳着的残破的秽囊。

  隋唐“苹果树瘿”诗人王梵志在《道情诗》中写道: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

  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现在我才理解诗人在无可奈何的口吻中,为什么有着那样的绝望和痛苦,让苍天还回一个完整的、未出生的“我”。

  中国有句古话,叫“叶落归根”,我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归途,什么时候我才会变成秽囊。

  老庄子,我这片“落叶”什么时候才能“归根”呢?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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