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吃婆母包的粽子是在大学期间,婆母包好粽子千里迢迢送到我和爱人所在的學校,她对未来的儿媳一无所知,当爱人在学校大门口的牧心餐馆,带着我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无限爱怜地看着我,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粽子递给我:“自己包的,赶紧吃了”。我恍惚中感觉到一种母爱的暖流在浑身弥漫开来,没有丝毫拘束,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转眼几个粽子下肚了。婆母慈祥地看着我:“看把这孩儿饿的,”“不是,不是,是您包的粽子太好吃了,甜而不腻,黏而爽口。”她说:“好吃,你就每年端午都来家里吃粽子。”我和爱人相视一笑,这意味着婆母已经同意我成为她未来的儿媳了。丑媳妇儿总要见公婆,幸运的是我在一顿粽子的美餐中已经深的婆母喜爱,她大约在我的吃相中读懂了我的实诚实在吧?作为农民的婆母,她对儿媳的审美价值大约就是需要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对她的儿子忠心耿耿,相伴一生吧?而我也在婆母的粽香里认识了婆母,记住了她的善良友好。
最后一次吃婆母包的粽子是在我结婚七年以后,那天,婆母像每一年端午节一样,早早地买好红枣、粽叶,糯米泡在水里,泡好以后,就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开始包粽子,可这一次与往年不同,郁郁葱葱的梨树与婆母斑白的头发、孱弱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干瘦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着绿色的粽叶、红色的枣子、白色的糯米,动作娴熟,三下五除二,一个个棱角分明、结实可爱的粽子就包好了。就像古诗里描写的那样:碧装束裹三角尖,玉带缕缠腰间,未解罗裳清香送,无限诱惑在里边。让人看了都会垂涎欲滴。当时,婆母形容枯槁、病入膏肓,她想拼尽全力最后再包一回粽子,最后再爱儿孙一次。她也想把一份深深的母爱融会贯通在小小的粽子里,延续在儿孙未来的生命里。她说:孩儿们,你们都过来学学包粽子,以后我不能给你们包粽子了,以后你们就自己动手包粽子吃吧。我儿子撒娇地爬在她的肩膀上,不解地问:奶奶要去哪里呀?婆母淡淡地说: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儿子又问: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呀?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婆母却笑着作了一个非常诗意的回答:来生。听着她们祖孙的对话,想着婆母不久将与我们阴阳两隔,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爱人和他的兄弟姐妹们都一边包粽子,一边默默垂泪,泪水中饱含着对母亲无限不舍和眷念。三年前,她患了食管癌,她的孩子们倾其所有为她寻诊问药,四处求医,可还是没有任何人能妙手回春。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的生命一点点地走向毁灭,而只能袖手旁观,爱莫能助,那是咋样的一种绝望和痛苦?
想着七年来婆母和我相处的点点滴滴,想着她一生的多舛命运,她一边种地,一边帮子女们照看孩子,可谓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如今她一手带大的四个孙子,活泼可爱,纷纷背上小书包,可她没来得及享受孩子们对她爱的回报,就要撒手人寰,让人心如刀绞得痛。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却相处得亲密无间,我们之间像久别重逢的故友一样,无话不谈。是她手把手教会我洗衣做饭,她苦口婆心地教导我很多做人的道理,因为结婚之前,我被自己的父母娇生惯养,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以至于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会做家务,更不懂人情世故。婆母看我如此任性,并不多言,只是对我讲了她的童年,讲述她的人生经历,她大约是想用她的经历,对我进行言传身教,教育我如何做人做事。她说自己幼年失去父母,跟着兄嫂长大,从小就看别人脸色行事,时时小心,处处在意,总是抢着做家务,争着干最苦最累的活。她也讲自己结婚后租住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院落里,院落主人财大气粗,横行霸道,经常无端刁难:不许孩子在院子里大声喧哗,追逐打闹,不许在院子里晾衣服,不许在家里请客吃饭。但是房主却在婆母家的春灶前安着鸡窝,灶台上方拉着晾衣服的铁丝,他家孩子的尿布就搭在其上,但性格内敛的婆母从来不说话。在当年的大生产运动中,为了赚得工分贴补公爹微薄的工资,以养活一家六口人,常常早出晚归,辛勤劳作,主动挑脏活重活干,回到家还要养猪喂羊,含辛茹苦地抚育四个孩子,她重视教育,教育子女自强不息,为而不争,在她的严格教育下,四个孩子全部考上大学,并走上工作岗位。她的性格正像一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把所有的苦难、委屈、辛酸都深深地埋在心里,而正是这种长期的压抑、隐忍积郁成疾。加之,生活上的克勤克俭,超负荷劳动,终于积劳成疾。
“快去煮粽子吧”,婆母孱弱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我赶紧拭干了泪,帮她煮粽子,粽子在偌大的铁锅里煮了整整一夜,满屋弥漫着粽子的香甜,我们都彻夜未眠,婆母不停地咳,不住地吐出腥红刺鼻的痰,她的孩子们轮流着给她捶背、换痰盂,给她喂水。一夜折腾,终于熬到天亮,婆母却安静地睡着了。她再也没有醒来,慈祥善良的婆母经历了三年炼狱般病痛的折磨,带着对家人无限的牵挂与不舍,带着她曾经度过的五十四个春秋。她没有吃最后一口粽子,她已经很久滴水未进了。端午节,对婆母是一个生死劫,她用生命的余热,为孩子们熬煮了一锅香甜可口的粽子,她为孩子们书写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关于粽子的记忆,而自己却没有能够跨越过去。面对一锅粽子,家人触景生情,嚎啕大哭,肝胆俱裂,婆母的粽子在我们的生活中画上了一个悲壮的句号。但婆母的粽子在我们的生命中历久弥新,芳香远播,虽然每次吃粽子都会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最后,把舒婷的诗《啊,母亲》献给婆母,祝福她在天堂里安息:
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
我禁不住像儿时一样
紧紧拉住你的衣襟
啊,母亲
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
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
我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
我依旧珍藏着那鲜红的围巾
生怕浣洗会使它
失去你特有的温馨
啊,母亲
岁月的流水不也同样无情?
生怕记忆也一样褪色啊
我怎敢轻易打开它的画屏?
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戴着荆冠,我不敢
一声也不敢呻吟
啊,母亲
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
我怎敢惊动你的安眠?
我还不敢这样陈列爱的礼品
虽然我写了许多支歌
给花、给海、给黎明
啊,母亲
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
不是激流,不是瀑布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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