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与河北有缘。
为什么?因为祖籍。
在我的履历上,填写的是内蒙古开鲁县。开鲁属科尔沁草原,建城历史短,满打满算刚过百年,是民国初年才有的城市。为啥叫开鲁?因为要开发扎鲁特旗一带的土地。谁来开发?汉人。汉人从哪里来?山东、河北一带的穷苦农民,当时叫“闯关东”。
关东就是我现在的故乡东三省,也包括内蒙古的“东三盟”(通辽、赤峰、呼伦贝尔)。小时候听父亲和祖母讲故乡,告诉我是“兰州府”,一直认定是甘肃。20世纪九十年代初,忽一日顿悟,我的故乡非“兰州”而是“滦州”,因为我当时与河北“三驾马车”之一的关仁山已成朋友,他是唐山人,聊天时听他口音,从几个关键词上辨析出我们是大同乡,哪几个关键词:一是“笔”“北”同音,二是“兰”“滦”不分,尤其是后者,让我对故乡进一步确认。这是口音上的判断,文化上亦有一例:评剧《杨三姐告状》,杨三姐告的豪门正是高家,可见此姓氏在滦县是大姓,大姓高家注定良莠不分,惡霸有之,穷人更多,而我闯关东的祖爷当是滦县高氏宗族的一条汉子,日子过不下去的汉子。
唐山后来我去过多次,滦县也走过,我甚至还对滦县的抗日名将高志远发生过兴趣,这个人物命运复杂,在孙犁先生的名著《风云初记》中,他好像是小说中高疤的人物原型。高志远也是滦县人,而且在敌寇入侵时能登高一呼拉起一支抗日武装令强敌丧胆,可见高姓在滦县的势力。
扯远了,还是说河北。
河北保定是我最早到过的城市。
因为我妻子的姥爷(外祖父)一直居住在保定,他是河北沧州人,通武术,老年卧病在床时,还跟我们说道:“想当年,我一个‘单刀花就能飞身上房。”说这话时,老爷子已瘫痪多年,可虎倒威风在,所以在窃笑之余,我们都点头。
保定有一处老宅院,是姥爷的家,我入住时有点感到像进入《聊斋》的外景地,门楼里有宅院,宅院后面有荒芜的园子,如果有一只狐狸从草丛里出来,我肯定一点也不奇怪。
保定的美食是“白肉罩火烧”,还有马家老鸡铺的卤煮烧鸡,此外是叮当作响的铁球,在手心里滚动,有美妙的簧音,这工艺至今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走保定时是在1976年,改革开放前,那时我刚25岁,保定古老又陈旧的印象,交织在李英儒先生《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小说情节中,摇曳生姿,遥远而又亲近。其实当时住在这座古城中还有两个人:徐光耀与铁凝。还有一本在新时期文学史上留下重重一笔的刊物:《莲池》。它当年登载了莫言的小说《民间音乐》,让孙犁先生赏识,也被军艺文学系主任徐怀中将军认可,莫言从此走上文坛,直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若再往深处说,铁凝也是从《莲池》这本保定文联的刊物上走出来的,因为她的老师徐光耀先生是刊物创办人之一。是谓莲池聚荷香,摇曳缀秋光。
河北是个好地方,我在河北的足迹中,留在文字里的有唐山、承德、曲阳、易县、香河,留在记忆中的则是邯郸。我写过关于唐山大地震的散文,也写过曲阳石雕大师彦昌的故事,我多次走过易县和承德,在香河出席过儿童文学作家玉清的研讨会,在井陉的秦驰道发思古之幽情,在兴隆的雾灵山参观过天文台,甚至在大城县还为自己的老砚台配过红木砚盒,在易县的台坛村买过古朴的易水紫砚……可这里我想说一说邯郸。
邯郸是战国文化集中的地方,也是寓言之都,美梦之乡。在2006年和2007年我曾两次走访邯郸,留下极深的印象,在涉县我一步一登高拜访女娲,又在赤岸村的八路军129师部旧址逗留许久,我记住一组数字:129师在涉县6年,进山时9000人,出山时30万,然后千里跃进大别山,成为著名的刘邓大军。
是邯郸的山水土地,养育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支劲旅(顺便说一句,我的老部队隶属于刘邓大军),而前面提到的莫言的恩师徐怀中,正是129师在涉县6年中参军的邯郸子弟,最近他出版一本奇书《底色》,以83岁的高龄回忆20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参加援越抗美的经历,书中不乏对冀中地道战与南越地道战的比较品评,颇有趣。
邯郸永年广府古城,是杨氏太极创始人杨露蝉故里,也是当年窦建德、刘黑闼战斗过的古战场,名将罗士信亦战死于此,在隋末唐初,应是兵家必争之重地。
邯郸更有名的一处景点是黄粱祠,那里有钟离权、吕洞宾及梦主人卢生睡像供人凭吊。卢生之梦,借黄粱之炊味,传之弥久,堪称“梦文化”之首。在杭州西湖边上,有“梦神殿”所祀之梦神,为明代赫赫有名的忠烈之臣于少保于谦,在科举文化盛行的时代,举子们可来此殿祈求梦神佑护,所以香火颇盛。而邯郸的黄粱祠,无论从历史年代还是梦者身份,都更适合举子们认可,只是没有做大做强,这或许是南北文化观念上的差异所致吧。
邯郸还有两处让我吃惊的地方,一是涉县的鲟鱼养殖场,场长是一位东北的石先生,养殖场却是从北京迁来,因为涉县的冷泉水适合鲟鱼生长,我在水池中见到若干黝黑如鱼雷般的身影游动,每条重达数百斤。石场长告诉我们,说这来自黑龙江水域的鲟鱼成年时可达千斤,寿命120岁。水中游动的大鱼虽体重百公斤,却刚刚6岁,是幼儿期,一旦成年,每条怀籽的母鱼价值数十万,鱼子价比黄金。
在观赏鲟鱼时,我想起苏联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名作《鱼王》,写的正是西伯利亚渔村的生活,描写对象恰是这种千斤鲟鱼!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鱼王”们有朝一日会从西伯利亚游到太行山深处,并让这里的冷泉水延续它们壮硕的种族!
奇迹每天都在发生!
另一件奇迹是古石龙。这处景点是罗敷故事的发生地,从李白小路走向山林深处,有美女罗敷的雕像与李白先生遥遥相望,这是人文景观,古石龙则是自然景观,几条颀长粗壮的龙形石梁,蟠曲在山中,加上人工塑造的龙首,感到威严无比,石龙的形成有多种说法,石龙的功能也众说不一,大自然是奇迹的创造者,唯此一点是注定无疑的。
邯郸有磁州窑博物馆,我在参观众多瓷枕后留下一句话:“把历史枕在脑后,让色彩固定黑白。”这丰富多彩的瓷枕,分明是一部北宋民俗风情史,是烈火与泥土把这风情史凝固在瓷枕上,也留驻在后人惊喜的目光中。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古邺城遗址和响堂山石窟,古邺城遗址在临漳,曹操在此居住16年,铜雀台、冰井台、金凤台均在此地,现在“铜雀春深锁二乔”的铜雀台已杳然不可寻,但金凤台还在,曹操留下的运兵地道亦可参观,在文管所欣赏文物时,意外见到8尊北齐镏金供养佛,又见到玉枕、席镇(又称茵镇),全是罕见的文物,这些宝贝堆放在一间不大的库房里,不免让人有些惋惜。
在参观响堂山石窟时,让人惊奇的除了摩崖碑刻,还意外地见到北齐(550-577)创始人高欢(又一个姓高的)的陵寝,居然在石窟里的佛头之上,由此可见此老想象力之超拔与匪夷所思的决断!高欢是河北景县人,世居怀朔镇,又名贺六浑,是鲜卑化的汉人,当过晋州刺史,为东魏政权的实际掌控人,在他任大丞相的时期,曾替其子高洋废魏立齐奠定了基础。他的陵寝让我在惊诧之余,还感悟到历史捉弄人的地方。因为高氏的北齐仅存在26年,后为周武帝所灭,而周武帝政权到手的第一件事便是灭佛,此为佛教传入东土之后第一劫难,不知是否与前朝佞佛过度他要矫枉过正有关!
历史正是这样踉踉跄跄地前行着,而河北在历史的前行中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阶梯,因此走入河北,便走入中华民族浓郁的文化氛围中,吞吐呼吸,全是文化的、历史的尘埃,不过这可不是PM2.5,是营养血脉与灵魂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基因,是你逃脱不了也挣脱不开的文化宿命。
这就是河北,我遥远而又具体的故乡,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赵大地。
祝福河北。
——选自《作家》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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