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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远与近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20980
徐贵祥

  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站在家乡安徽霍邱县洪集镇西街自家的土台子上,四面八方眺望,打量外面的世界。还是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脑海里渐渐形成了一个印象——以我家土宅为原点,西南方向曾经有红军,那些流光溢彩的晚霞曾经唤起我无数关于革命、关于战争的想象,后来我创作的革命战争题材作品,多是以那一方天幕作为底色;西北方向在我的想象中,有火热的阳光和耀眼的水面,之间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和棉花地,那里弥漫着我对中原地区、淮河流域农耕文化的遐想;东边,目光越过六安、合肥、南京,再往前就是上海和海上了,那个方向,牵引着我童年时期关于城市和海洋文明的神往;频繁西望是近年的事,大别山再往西,是秦岭和巴山,里面有个神农架,这几年构思一部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品,总觉得西边的大山里有不为人知的生命存在,有另一种隐秘的、神奇的、更加诗意的生活方式……

  最终,在2020年10月,我的目光还是回到了东北方,久久地凝视那个方向,从我父辈读书的杜家老楼,掠过寿县的安丰塘和瓦埠湖,掠过晨曦中的树林和辽阔的阡陌,落在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村庄,那是我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长丰县义井乡徐巷村。

  还是说不清楚在什么时候,我就知道那个遥远的地方同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对我有决定性的作用。小时候,祖母操着一口经过岁月和地域改造的外地腔,对我和我的同辈讲,她的老家在寿春庄墓徐巷——我粗略地查询了一下,我祖母辈记事的时候,庄墓是县辖区,归属寿县(我奶奶口中的“寿春”)行政区划。此后的半个多世纪,先后发生庄墓区从寿县版图中划出,划归新成立的长丰县,归省会合肥直辖,义井是庄墓区的一个公社。然后是寿县从六安版图中划归淮南市,我的家乡洪集、姚李两镇也从霍邱县版图划归新升格的叶集区……尽管行政归属变来变去,但是那个名叫徐巷的小村庄,在地图上的经纬度从来没有改变,在我心灵坐标系上的位置也从来没有改变。

  我没有查证“长丰”这个地名典出何处,也不知道“义井”的内涵,但是“徐巷”的来历我知道,因为我的血液里有徐巷的水土。望文生义,这几个地名我都喜欢,今天想起这件事情,我更愿意把霍邱南部的洪集和姚李(我的出生地)当作我的家乡,而把长丰县的义井看成是我的故乡。

  想起了徐巷,就想起了我的祖父和祖母。仍然說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是因为洪涝还是大旱,我的祖父和祖母带领幼小的大姑和我父亲,丢下更加幼小的我的老姑,还有目送他们远行的5个亲兄弟,辗转来到西南方向的霍邱洪集,投奔先期来到这里谋生的家门兄弟。在那片同样贫瘠的土地上,祖父把一个农民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不仅站稳了脚跟,还买了几十亩田地,并且在街上开了几个作坊,从而保障了我的父亲能够读书。在我记事的时候,我的祖母已经半瞎,究其原因,主要是哭的,她思念留在故乡的我的老姑。小时候我问祖母和父亲,为什么不去把我的老姑找到呢,祖母一声长叹,父亲也是一声长叹,在他们的感觉中,故乡是一个遥远的存在,要走旱路,要走水路,要跋山涉水,回到那里谈何容易。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一个喜讯从天而降,我的老姑带着已在省城工作的表哥,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在离别四十多年后,老姑已经从一个养女成长为一个村里的妇女主任——顺便说一句,老姑对她的养父养母感情非常深厚,历数二位老人对她的善待和培养,由此可见故乡人民厚道之一斑……此前的那四十多年,我们一家同老姑一家在山重水复中互相眺望,在艰辛的劳动中顽强地生长,父亲和老姑仿佛心有灵犀地分别成为乡村干部。或许正是因为老姑的失而复得,我对那个从未涉足的故乡有了更多的关注,常常想象那个名叫徐巷的村子,想象留在那里的叔爷们,想象徐巷的巷子有多宽,想象那里的庄稼和牛羊,那里的树林和河流,那里的月光和灯光……

  几十年后,我成了一名军人,继而成为一个作家。20世纪90年代初,第一次回到祖辈的故乡,这才发现,曾经在几十年前令我一家望而却步的“老家”,其实并不遥远,图上作业,从洪集到义井,直线距离不过100来公里,即便是绕道,怎么也不会超过200公里。只是,在20世纪初,没有汽车,没有公路,没有大路,甚至没有路,我的祖父和祖母拖儿带女,挑着锅碗瓢勺,顶着炎炎烈日,徒步奔波,风餐露宿,一走就是几十天,难怪在他们的感觉中,故乡已经隔着万水千山。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公路四通八达,加上交通工具日趋先进,这两个地方的距离倏忽拉近了,似乎近在咫尺。这个发现让我切身地感受到时代的力量。

  2013年的暑假,第二次来到长丰。我让车子在水湖镇转了一圈,像看宽银幕影片一样浏览这个从土地上崛起的新兴城镇,满眼是林立的高楼和葳蕤的树木。那天晚上,当地文友和宣传部的同志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们诚恳地建议我,在个人简介里加上“原籍长丰”,我没有理由拒绝,只是觉得,加上“祖籍长丰”四个字似乎更确切一些。两个堂弟郑重其事地跟我讲,县里有关领导交代他们,如果我再到长丰,务必向县里报告。这让我倍感温暖,我说好,等我退休了,就到长丰常住,我要深入地认识我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我要近距离地看着它日新月异,看见更多的美丽乡村在故乡的土地上冉冉升起。

  三年前,家乡文友在电话里告诉我,长丰县有关部门要出一套《人杰地灵看长丰》的书,希望我说几句话,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是对我的信任。谨以此文,表达一下储存于心、积蓄已久的感情。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回到长丰,回到义井,认真地打量我童年时期、少年时期、青年时期梦中的徐巷,前世今生,来龙去脉,以及我和她难解难分的缘分。

  ——选自2023年6月27《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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