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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峁,住着一段老时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20076
袁雄鹰

  早上八点出发,一路北上,驾车半小时,便到了庄子峁庄园。

  风如塬上列队欢迎的掌声,似乎是在我们开门下车那一瞬间热烈而起、瞬时铺天盖地,还裹挟着阵阵凉意,有点呼啸,有点粗犷。受宠若惊的我们,慌忙加上外套,戴上帽子,对这长风浓烈的隆重表示正式的回应。

  从小在塬上长大,这样的风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大风像运动员手里飞出的标枪,有力而舒展,涌过塬峁,掠过农庄,连片的紫花苜蓿和初黄的麦田翻滚着海浪,层出不穷,路边的大柳树,成了迎风的舞者,肆无忌惮地放纵着忘我的欢愉,扭动着自我陶醉的痴狂。树下拍照的人,也跟风成柳,纵然长发飞扬,衣襟招展,依然把一片灿笑洒在风里、留在塬上。

  路边花草,品类繁多,对于生在这大山深处的人们来说,绝对算是奇花异草了。满墙的蔷薇花,花硕叶小,苞密茎疏,红肥绿瘦,顺墙而上的藤条像赛场上冲刺的健儿们,枝叶里透着渴望,千丝万缕中一股争先恐后的劲儿,直传递到最前沿的茎叶芽尖。和蔷薇的“争抢”相比,旁边的月季就安静沉着得多,花稀叶茂,不急不躁,自开自如。而丛中云杉、花畦雪松,犹如几位自得静闲的长者,颇有几分经得过年月风雨的悠然,守望着绕膝稚子的时光。

  海棠的幼果似鸡妈妈翅膀下的鸡仔一般,羞羞的,怯怯的,抱团裹藏在密密的枝叶下,一阵风过,青绿的小脑袋瞬间裸露出来,又快速缩了回去,一半害怕,一半渴望,小心试探着这长风的猛烈和成长的刺激。一畔的红玫瑰,花开正浓,一溜接着一溜地摇头晃脑,前簇后拥、熙熙攘攘地涌向麦田,流入麦浪。

  农家新院,砖红瓦亮,房顶的太阳能尤其抢眼,远处的养殖场、草料棚、灯光球场,坐落在地头路边,地埂阡陌与现代设施在这里相接交融,乡村幽静与城市花园在这里悄然结合。一条柏油路弯弯延伸,曲曲通幽,迂回穿过整个村子,将十几户高低错落的山里人家含蓄温柔的拥入怀中。漫步寻访,颇有“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虚实遮挡和“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

  风过庄子峁,山村万象新。初来乍到,“新”是这里给我的第一印象。跟过去比,我的童年村庄,实在是大山里地地道道的“放羊娃”“庄稼汉”,出门半身土,回家两脚泥,土里土气,破破烂烂,而眼前的庄子峁,更像是引领时尚的大学生,青春靓丽,激情飞扬,新的色彩,让人赏心悦目。

  多少人追着“新”蜂拥而去,但有些人却是寻着“老”漫步而来。新与老就像岁月的左右脚,总是一前一后,从新到老,推陈出新,永不止步,生生不息。

  穿过果林,驻足鸡舍,进进出出,居住在岁月深处的那段旧时光似乎就在这走走停停的不经意间慢慢成像,变得鲜活清晰起来,伴着田野的长风汹涌,绕着庄前屋后,我们走家串户,大家都像参观着自己点滴过往一般,亲切回忆从涓涓细流径直走向江河汹涌。

  在油路的一个转弯处,一条小道拐进一片麦场,诱人的酱香悠悠而来,愈走愈浓,村里人还在介绍路边连片紫花苜蓿的长势和收成预期,可人们的兴致却早已被这浓浓的酱香牵引着曲径通幽了。沿着小路步行下坡,再转个弯,一处老庄子就出现在眼前,门前一棵老槐树,树下拄着拐棍的老婆婆,一只黄狗,悠闲的老母鸡,还有圈里的牛羊,一切都似乎裹上了一层浓浓的酱香一般,浓烈扑鼻。进了院子,十来个装着酱糟的大缸一字排开,缸沿上盖着泛黄的纱布,老酱的香味充满着整个院子,人们纷纷感叹:多少年没闻到过这么地道的酱味了,老缸老酱老味道!经介绍,这是庄子峁做传统手工酱的专业户,他们的家的老酱是严格按照传统工序纯手工晒制的,很受欢迎,回头客也越来越多,现在已经小有名气,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尝到这纯正的农家味道,已经制作了专属的品牌标签和产品包装,在线上推广销售。

  在院子的一间侧屋,我们遇到了织箩编筐的手艺人。屋子不大,看起来是织箩的专门“厂房”,虽说是“厂房”,可根本算不上设备齐全,甚至连工具都没有,除了满地的藤条麻绳、木质箩绑和墙上挂着的大小各异的成品竹箩之外,只有织箩老人和老人手里的绝活。看到如此熟悉的场景和手艺,人们惊喜不已,一种伴我们长大的熟悉时光潮涌来袭,一种难以言说的岁月亲切瞬间升起,似乎与多年不见的老友在半道突然重逢,又像是与熟悉的童年过往撞个满怀。有人凑上前细细端详:瞧瞧,这才是中国人心中的纯手工。

  老人很健谈,被大家围观依然动作娴熟,谈笑自如,始终没停下手里的活。麻绳和箩帮在他手中就像云雾盘山一样的绕指轻柔,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竟如舞者一般轻盈灵动,一引一回,一穿一拉,这辈子进百家门、行万里路和几十年冬去春来的功夫全在双手之间。老人跟大家讲着他的故事,他今年七十三,小时候家里穷,没入过学,父亲早早告诉他:“家有万石米,不如学个烂手艺”,手艺人到哪里都饿不着。这话没错,那时候,手艺人都是“出门人”,见多识广故事多,而且家家户户过日子也离不得手艺人,最重要的是不论走到哪儿都有人管饱饭。老人说,他听了父亲的话,十几岁就跟着师傅走家串户,几年下来,媳妇讨着了,儿子生下了。他这辈子,全靠着这织箩的手艺度过了那个缺吃少穿的穷年月,养活了一家人,他感激父亲,感激师傅,更感激这个养家糊口的手艺活。很多人跟我一样,乍一看,被这多年不见的老手艺欣叹不已,后来,被自己一段熟悉的过往记忆温柔绑架,到最后,却被老人从艰苦时光里走来的勤朴踏实触动。认真生活的人,老了都成了哲学:手里有活,脚下有路,身后有故事,心中有热爱。

  告别了织箩老人,走过沟畔小路,我们奔着闻名十里八村的杨阿婆凉粉而来。刚进院子,两位老人就热情的迎了上來,看过照片,我第一眼就认出了杨阿婆,头发有点花白,眼睛却清澈明亮,精神矍铄,朴实的笑容像秋天饱满的谷穗,让人心悦而踏实,穿着朴素清爽,一身新时代新农村新气象迎面而来,热情的招呼我们径直走向正屋。

  两位老人的精神面貌着实新得让人眼前一亮,可正面几间老屋却老得像从岁月深处走来的老物件一般,时光的纵深感瞬间拉扯着人们驻足欣赏。五间工字形房正对着大门,边上的两间凸,中三间凹,整栋屋子成“凹”字型,正门前两根方形的水泥柱子,构成一个虚掩镂空的过道空间,老式白色条形瓷砖,老式波浪形橘红色的瓦,手工刨制的实木门窗上,绿色底漆剥落得一溜一抹,极具油画的设色光影,如此风格和色彩搭配,时代的代入感是极强的,某一瞬间似乎能让时光倒流。同行的长者说,这里人祖祖辈辈都是挖窑盘炕,如此样式的老屋在那个年代的农家是极其罕见的,只有日子殷实的大户人家才能建得起。眼前这幢屋子有年月了,半个世纪肯定不止。我心里默默算着时间,五十年前,一行人多半都还没出生,就是年龄最长的长者,也还在幼年童年里无忧无虑,顿觉眼前这幢老屋是那么的时尚气派、富丽傲人,又是那样的历尽沧桑、岁月悠长。

  进了屋,犹如穿越时空,跨入一间童年记忆博物馆。满屋子的老物件,家具布设简单陈旧,却旧得琳琅满目,老得难得一见。整个屋子的墙面都是白纸糊过的,老式实木茶几,显得笨拙结实,四只脚雕着虎爪花纹,背后粗布素纹沙发,更像建国初期电视上见过的那种样式,大气稳当,却又灰暗严肃。沙发左边是一台老旧缝纫机,盖着淡黄色的油布,上面放着一台老式黑色录音机,两个大音响中间,并排两个装磁带的槽门,下面一排手指宽的方形按键整齐排列,现在看起来还是那么的时尚稳重,一点也不过时。沙发右边的八仙桌靠着墙,桌上摆着圆形的洋瓷盘子,几个老式的洋瓷茶杯盖在手绢苫布下面。一张毛主席的彩色画像,四颗图钉钉着四角,贴在八仙桌的正上方,也是这面墙的正中央的位置,是整个屋子中最显眼的地方,这是中国老百姓的信仰。图钉点点红锈,纸边圈圈焦黄,满是岁月流年的匆忙。尽管时光不断流走,老百姓的信仰永远在心中坚定。

  挨着八仙桌的是一个实木柜子,两边的门高低错落,成两层台阶,柜门上淡淡灰焦的烫印山水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线条点画构成一种别样的朦胧韵味,实木雕刻虎爪样式的柜脚简易结实,两个柜门之间是一块斗方的玻璃相框,大小不一的黑白彩色照片夹在玻璃后面,灰暗的、泛黄的和柜子融为一体,像极了老式彩电屏幕。那段熟悉的童年时光在我脑海中瞬间丰富而活跃了起来,小时候,我们家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柜子,大小样式、花纹图案,甚至连相框里的相片摆布都无二致,我们跟着父母叫它“六斗橱”。两边是叠放衣服被褥的,中间的相框背后,是六斗橱最神秘的地方,我们几乎从来不知道后面到底放些什么,似乎也不能随便乱翻乱看。父亲时时从后面取出零钱、证件,还有一些铜钱之类的东西,母亲常常从后面取出黑糖、白糖、罐头、红枣之类的吃头,总之都是一些很稀贵罕见的东西。那时候,家里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捣药铜碗,还带着一个很精致的小铜锤,听母亲说,是太爷爷临终前留给父亲的,多年都被父母用红布包裹着藏在六斗橱的相框后面,我们偶尔才能看上一眼。真是时光如梭啊,人们往往睹物思流年,一个老物件就是一段过往,一幢老屋就是一个时代。

  时间在永恒消逝,又在永恒新生,时代在时间的消逝新生中不断变迁,物是人非是岁月的常态,也是必然。在向前的路上,我们的过去总会被掩埋得悄然无声,被消失得无踪无影。就连我们的村庄也未能留下,一个个消逝在岁月的深处,没有了原来的模样。

  有人说,怀旧就是老了,可在我看来,所有这些与怀旧都是无关的。而是城市的人潮汹涌、街道的霓虹喧嚣隔断了人与自然山水的连接,阻碍了人与天地气象的交融,是铺天盖地的社会性来势汹汹,无处不在,让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然性无处安放,甚至无处躲藏。社会发展中,人类又在不断进行自我教育,势不可挡又无声无形地向前,让我们慢慢忘却“我就是我,自然的我”的渴望,甚至彻底戒掉内心对“做自己”的向往。这些年,多少生养我们的村庄从坚实的现实径直走向记忆深处,渐行渐远,可让自然的我们從记忆深处走进的现实地方能有几个呢?

  我们在自然中出生,在晨昏里生长,所以,我们每个人天生喜欢自然的一切。乡村是人与自然融合得最贴切的地方,这里有我们喜欢的野花小草,窑洞农庄,更有鸡鸣狗吠,庄稼麦场,有青坡小道,有满山牛羊,有清晨麻雀,更有炊烟夕阳,这里有爷爷手里慢节奏的旱烟,更有奶奶纳鞋底的日短夜长,有跟着四季的脚步走村串户手艺人的身影,更有一方水土上老百姓世世代代生存的忧伤和梦想。

  庄子峁新,庄子峁也老,庄子峁住着一段鲜活的旧时光。

  ——选自《陇原风》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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