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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 童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19792
徐剑

  

  那天晚上,在江南长城的古塔下,颁完首届朱自清文学奖,回到宾馆,已是夜深。获小说大奖的弋舟给他打电话,说兄,出去吃点烧烤吧。他因了当晚遇上美食,吃得有点撑,亦无食欲了。再则,从云南老家飞到台州临海,凌空时间长,落地后,又行车两个多小时,折腾了大半天,累了,故婉谢弋舟兄的盛情。然,翌日上午逛紫阳老街,见有老店卖台州饼,排了长长的队伍,且还限购,天下竟有这般美食,顾客熙攘往来,不吝排队等候。彼时,他对米其林餐厅之所以能够在此做大有所思,发现真正的美食高地是在临海县,背靠故乡为乘凉。米其林的高档与人间烟火相映成辉,令他对临海的美食顿生好感。次日采风,上午逛名胜,下午登茶山,他乔装采茶工,摘了半竹篓绿芽,最终却未喝上雨前绿茶,令他好生遗憾,悻悻而归。

  摸黑到了宾馆,刚进屋,电话来了,催快点下楼,台州市作协主席金岳清请大家去吃夜宵,体验一下临海的人间烟火味,说这是东海禁海前吃海鲜最好的时节啊。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匆匆下楼,只见关仁山、陆健、舒洁和“地主”金岳清、张驰已站在大堂了,他急忙给刘琼女史打电话,请她快点下楼。三两分钟,人员到齐,差不多一个班,浩浩荡荡,向临海县中心地带开进。沿大马抵绿岛转盘,左拐,向灯火通明的海鲜一条街走去,他走得快,往临海县人间烟火处踽踽独行。

  黄鱼幼弟滑翔也快,从浑浊的东海海底浮出水面。江南四月天,海水暖和了,时值桃花汛,春江花月夜,却道江南烟雨别春时,落花流水,春去也。春水入东海,引来鱼儿争渡,一个生鲜海底世界,好吃的东西太多。黄鱼七公子依次浮出深海,大黄鱼在前,小黄鱼、黄姑鱼居中,鮸鱼、毛鲿鱼、黄唇鱼断后,黄鱼幼弟紧随其后,皆属石首鱼科。大黄鱼领头,飞翔的翅膀呈三角翼,尾巴一摇就往上钻,小黄鱼也不甘落后。时而钻出水面,随波跳跃,掠过日本海,清波如镜啊。黄鱼幼弟居末尾,它头大,身子小,随洋流环游时,常将头仰得高高的,两只鱼眼炯炯,如雷达扇面一样,可观远方。蓦然回首,黄鱼幼弟看见它的身后,阳光如此灿烂,鱼族在后,那身金鳞太耀眼了,美可夺魂,引来不少追慕者。沧海淼淼,云水泱泱,黄鱼群里老幺太自恋这身鳞甲,遨游的神姿,仿佛东海龙王的小王子出宫呢,金甲闪闪,旌旗飘飘,虾兵蟹将紧随其后,一群又一群的鱼儿,巡弋东海,犹如一个巨大的军阵远征,随潮汐而舞。时而冲上波峰,时而跌落波谷,黄鱼幼弟连成一片,遮天蔽日,让天上光线都透不下来。刹那间,大黄鱼跃到海平面。黄鱼家族,石首一科,皆游到了东海渔场。尽山将现,这是出日本海的最后一座山,又是入东海的第一座山,尽山前头,应该是嵊泗列岛了。它们随洋流而舞,追着蜉蝣,吃呀吃,好吃東西,何不吞噬而尽,这些美食鱼饵,都是从桃花江流淌出来的,肥美哟。游到海江交汇处,方知海底下水太冷,泡得鱼鳞有点僵硬。该浮上水面了,季节生物钟告诉它们,此乃人间最美四月天,春阳高照,此时是东海正午时光。游上去,晒晒太阳,在海平面上吸吸氧,换换气。调整身姿,展开鱼翅,向上,垂直向上,往海平面游去,海水越来越浑,泥沙越来越多,可是蜉蝣亦越来越多。黄鱼幼弟张口大唇,鲸吞,似乎在赴一场天海之筵。追逐着蜉蝣,迅速捕捉,吞噬,“哚哚”的掳声四起,海水很静,一只又一只蜉蝣,成了黄鱼幼弟的口中餐。彼时,忽闻惊涛起,黄鱼家族的老大,大黄鱼遽尔惊跃,悬停海中央,欲跳龙门。天啦,哪里有龙门可跳,是鬼门关,一道天罗地网横亘于前,雄关难越啊。

  是渔船发动机的轰鸣,丧钟已经敲响。可是黄鱼老幺一点也未警觉,游到了东海,机声隆隆,来来往往的客船、货轮、大集装箱驳船航行水道上,它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百舸争流,鱼翔浅底,越是危险的水道,越是鱼儿的乐园。最终难逃劫难,它们被一网打尽了。天网恢恢,还有带鱼、白条、海蟹,皆网成一团。渔民收网了,上船,离开了水,黄鱼幼弟呼吸窒息,翻滚着,翻了白眼,太阳金光好刺眼,照着鱼鳞发白。它翻了一个身,大口喘息,无水养,晒着白肚皮,窒息,蜷曲,缩成了一团,堆成了一团,堆成一座荒冢。命如游丝,急遽地跌落,坠入一条冰河。

  灯火如河。他踏进了一条人世间的河流,临海县街衢灯火辉煌。时钟刚好指向晚上八点半,大街两边的人行道上,霓虹闪烁,人间的烟火味向他涌来,瞬间,像海浪一样淹没了他。徜徉于林荫道上,一侧尽是餐馆,马路对面,则是清一色的百货店铺。而他行走的一侧,多为小海鲜夜店。径直朝前走,人世间的烟火味,犹如夜的潮汐,朝他扑来。极目远眺,海鲜小馆一家连一家,房间里放有桌子,临街的门面前,露天也摆上几桌,有的客人已坐满,有的虚位以待。路人走过去,店主绝不会横于道中央,挡道拉客,而是让客人随意挑选,多为回头客闻味知返。他一直走在最前边,岳清兄紧随其后,彼乃本地人,说昨晚来过,有家小海鲜店价廉物美,显然早已选好待客之店。走过一条小街巷口,金岳清驻足道,就是这家啦,昨晚在此聚过,味道真不错。彼时,一行人先后抵达,店家抬出一张桌子,摆于树下,他们挪过一摞圆凳,围桌而坐。岳清兄打电话让夫人前来作陪,俨然赴一场临海夜宴。张驰拿出兜里白酒,酒斟满,夜未央,高朋雅聚林荫道上。他则点了两瓶冰啤,准备饕餮海天。一盘煮绿豆、花生端上来,对饮成八人。

  临街,大树底下好雅集,仰可望星空,俯可观烟火,街衢上的车子渐渐稀落,道寂无声,唯有夜市劝酒的喧声,成了临海春夜的奏鸣曲。桌上烈酒空了一瓶,张驰又开第二瓶,他举啤酒杯一一相敬,小海鲜也占满餐桌。店家还在一盘盘往上摞,清蒸带鱼、白条、海蟹、水煮鲜虾,有的是吃过的,有的却是新识。那般鲜嫩,可口,与昨晚在新荣记宴会厅不分伯仲。原来在北上广大行其道的米其林餐厅,美食佳肴,源起临海县的小海鲜夜市,风起东海之水,是紫阳古街老味道外溢与铺陈。

  夜色一点点漫漶,天地皆静,甚至连车马喧也不见了。店家最后上了一盘清蒸小鱼儿,巴掌那么大,头很大,银色,身如玉,排列整整齐齐,他筷子一挑,顿时碎了,拿不起来。店主笑了,递上一把铁勺,说吃此鱼,因太嫩,需勺与筷子配合,方挑得起来。他遵命,接过小勺,与筷子联动,将盘中的小鱼儿轻轻挑起,放于盘里,用筷子夹开一半,入口即化,鲜嫩无比。他惊呼,这是什么鱼?还是第一次吃。

  霉同?张驰操一口安庆话,说得并不标准。哪个霉,哪个同?他追问一句。

  梅花的梅,童子的童。张驰重复了一句。天呐,还有这般诗意的名字,梅花书童,惊为天人啊。

  他开始凝眸这盘鱼儿,退却了人间俗气,与食色隔起了一铁蒺藜,给了他无尽的想象。

  梅童说,那天它太贪吃了,东海长江水道的蜉蝣一层连一层,简直是在赴饕餮海筵啊。蜉蝣皆随泥沙俱下的江水,融入汪海一片。这样的春季,春江水暖鱼先知,何况海水漂来的,还有春花的味道儿,梅花、油菜花、桃花、李花、杏花、梨花,随长江水流淌,入东海。它们已经苦等一个漫漫的冬季,岂可放过。那天,黄鱼家族七子皆入东海,为美食而来,也为美食而亡。海之大,天之高,食则本性也,有食则安,但这也不是鱼儿的全部生活啊。那天梅童吃得很饱了,它游至海面,在红潮般的水上,晒着太阳呢。臭美,展现自己美丽的鳞甲,那是一个士兵的盔甲,一个王子的金袍,在东海的阳光下反射光带,熠熠生辉呀。然而一张渔网收网了,梅童的死期将近,它成了盘中餐。

  人间四月天,还未出梅啊。那段日子,才是梅童最肥时,梅童颇觉遗憾,自己为石首科黄鱼兄弟幼弟,却与它们一道被渔民一网打尽,成了夜市小海鲜的首选。可是它的名字并非为渔民所起,应为风雅之士所赐。翻一下历史笔记吧,且看,清乾隆年间一个叫徐兆昺的人,著了一部《四明谈助》,其中一句,“或云梅熟鱼来,故名”。梅子熟,梅童出,黄鱼七子,数梅童齿幼身嫩,故有童子之号。梅子熟了,乍知春去,最食临海烟火色,始觉食色性也。可是,他与朋友入台州时,恰是人间四月天啊,江南未入梅雨季。

  坐于林荫道上,问店主梅童做法。店主笑道,烹小鲜,如治大国,宜心细。梅童太嫩,不宜重手腳,也不能旺火,洗过,在盘中排列整齐,最忌互相挤压,乱炖,那就成一碗鱼粥了,只需撒点姜丝,放蒸锅里蒸,香味一出,便可取出而食。

  临海的春夜真好,坐于户外,不冷亦不热。岳清兄是雅士,常邀文人聚,告诉他,东海岸有些渔家,常以槐豆花开来预测梅童的渔况,花盛则鱼多。故有“槐花落,梅童上桌”之说。槐花开得越多,梅童亦盛。此时,南方之西南乃温婉之地,槐树刚开花,而北方村子天还凉,五月国槐万树开,如蝶变,如玉珠、冰雨挂满枝头,一夜东风过,落入江海,梅童皆逐花而食。

  回到京华,已经是初夏,北方城郭槐树花正盛。夜晚入书房,有清香浮动,潜入书房。他念念不忘,偶翻明代小品笔记,《雨航杂录》载,“鯼鱼即石首鱼也……最小者名梅首,又名梅童,其次名春来……土人以槐豆花卜其多寡,槐豆花繁,则鱼盛。”

  梅童,梅童,他心心念念。人生如海,一时鱼儿潜底,一时鱼儿激浪。风度翩翩,不失优雅状,恰是少年公子时。水声响起,仿佛看到一介书生,读书已至春深,唤坐在门槛上打盹的书童归去;抑或梅花鹿后,一童子相追,驰过大荒,只图一生吉祥;或者驿外断桥边,墙角几枝梅,梅娘打灯笼而来,唤夜读的书生回房,小书童跟屁虫地殿后。

  春深读书,幸有梅童伴,可梅童是一条鱼儿呀。

  ——选自2023年6月8日《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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