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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往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18016
周海鸟

  月色如水,透过疏密交错的树丛,洒落在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上。绿荫如织的道上,夜色凝重,思绪也被拉得很长很长……

  往年的这个时节,应该躺在星星和月亮紧紧依偎的地方,偷听海浪和礁石的窃窃私语。远山的黛影只剩下浓墨泼就的轮廓,那山,那水,拓印在记忆里。轻轻推开久已尘封的心扉,忆如故,景已非。

  故乡的早晨来得很早。太阳刚刚穿上红袍,公鸡准备引颈高歌,村庄早已醒来。缕缕炊烟着急忙慌地窜出烟囱,风风火火地与薄雾汇合。水井边,七只桶,八只桶,忙碌地上上下下,相互缠绕又分开,井水被逗乐了,捂着嘴笑个不停。

  老屋的自留地里,玉米捋了捋红艳艳的胡须,敞开一袭青衣,袒露着粒粒饱满的胸膛,细腰,大长腿,站成一道风景。纤瘦,苗条的豆角,体态丰腴的紫茄,环肥燕瘦,各占芳华。

  芭蕉,年复一年,花期不早不晚,火红火红热烈地盛开着。芭蕉叶,一拧一扣,在雨季化身造型独特的油纸伞,悠长悠长的巷子里,孩子们恣意地奔跑,放肆地欢笑。从朋友那要来的凤仙花,一丛丛,含苞欲放。种下时,还只是光着两片叶子寒酸的模样,如今却已郁郁葱葱,不久应是花团锦簇了。

  故乡是忙碌的。过年是忙碌的,每家的猪栏里,羊圈里,鸡窝里,到处鸡飞狗跳,猪嚎羊鸣,男人们磨刀霍霍向猪羊,女人们围着灶台,系着花布围裙,忙着准备年夜饭。等到夜晚昏黄的灯光次第亮起,整个屋子弥漫着家的味道。接下来便是赶着走亲访友,七大姑,八大婆,走完东家宿西家,回头又忙着招待远客,聚散离合,把盏言欢,不亦乐乎。

  过了正月,生活重新又步入正轨,男人们准备出海,乘风破浪,奔赴万里海疆,女人们上山下地,耕地播种,忙得像只陀螺。如放逐的风筝般自由奔放的孩子们,一顶草帽,一条手帕,恣意地往脖子里一甩,一把小锄头,一个筐子,屁颠屁颠地跟在母亲后面,或添种,或拔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追逐蝴蝶,逗弄蚯蚓,往蔽日的树荫下一坐,扒开茂密的草丛,羞答答的覆盆子,热热闹闹,随手采随手入口,滋味胜于山珍美味。

  故乡的快乐是纯粹的。漫山拔节的毛针、满山坡不期而遇的野花、突然发现的一窝野生蘑菇……这山,这海,都是我们汲取不尽的快乐的源泉。

  山上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老虎狮子,连蛇也是无毒无害的,每次与它狭路相逢,我战战兢兢,仓皇而逃,它惊慌失措,嗖的一下,如一道闪电消失不见了,没有对峙,没有较量,战斗尚未开始,我们不约而同落荒而逃了。不過如果遇到老鹰,它远没有蛇这样的好脾气,它会穷追不舍,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草长莺飞的三月,老鹰都会来岛上繁衍,窝就搭在树丛,平时相安无事,生下小鹰之后,便开始祸害人间。先是村里的小鸡小鸭接二连三地失踪,起先还以为是蛇干的好事,接着循着蛛丝马迹,排除了蛇的嫌疑,再后来,老鹰肆无忌惮地出现在空中,一个快速低空俯冲,锋利的双爪一伸一缩,一只毛茸茸的小鸡早已收入囊中,接着在人们群起制止声里,扬长而去。当年我家的地,离它们的窝很近,处于直接火力攻击范围,不止一次,我和妈妈扔下锄头,扁担,筐子,狼狈逃窜,后面是几只母鹰张开翅膀,像一架装满了弹匣的战斗机,呼啸着,犀利地尖叫着,俯冲过来,我甚至能看到尖利的、乌黑发亮的喙子。逃回家,我的两条与这种全民皆兵,共仇敌忾的声势相仿的,无疑就是八九月份男人们回洋的时候。船到的日子,整个村子都沸腾了,一满担一满担的乌贼,往院子里一倒,乌黑的墨汁淌了一地,把天青色的水泥地染得像一幅豪放的水墨图。但只见村妇们人手一把雪亮的剖刀,上下左右翻飞,一剖,一挖,一洗,去肚,去骨,墨汁横流的乌贼,以清白示人。乌贼可蒸可炒,厚实鲜嫩,吃不完的直接晾晒,西风瘦乌贼,暖日熏蒸,几天过后,喷香的乌贼鲞就完工了,晒干的乌贼鲞好几年都不坏,保存得好,香气犹在,口感不减。乌贼全身都是宝,挖出来的内脏,简单加工后又是绝佳美味,连乌黑的墨汁都是一道佳肴,加上盐,直接蒸好,下饭。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道这样墨黑的菜肴,我甚至怀疑过一个姑娘脸上的一小块黑色的胎记,就是因为吃了乌贼墨后染上的,害得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吃太多的乌贼墨。而乌贼的胆更胜一筹,胆分白和仔,白的口感脆,仔的口感层次丰富且醇香,各有千秋。如今为难得一见的珍肴的乌贼,当时是我们的家常便饭,如此说来,那时便是奢侈了。这般鲜美的味道如今只能在悠悠的回忆中咀嚼了。

  晾晒乌贼的场面非常壮观,竹编的大席子,摊开架起,乌贼密密麻麻一一列队排好,屋前,房后,空地上,见缝插针,到处都是乌贼鲞,风吹过,空气中,都是甜香的鲞的味道。晒干的乌贼鲞,蒸好,一丝丝地撕下来,塞入嘴里,天然的海味特有的醇香,包裹住每颗味蕾,百吃不厌。那时,爸爸没下海,邻居们送的乌贼,竟然也有满当当的一席子了,妈妈收拾好藏起来。我从小爱宅家,闲来无事,就惦记乌贼鲞的美味了,费尽周折,才把乌贼鲞从妈妈藏匿的地方偷几片出来,蒸了吃。妈妈老说我小时候能掐会算,不管她如何换地儿,我都能一一找到,不得不说美食的诱惑力唤醒了我潜藏的本能。

  比乌贼丰收更令人高兴的事,就是办婚宴了。本来结婚是一家一户的事情,但在我们小渔村,是整个村里人的事儿,男人们被请去杀猪宰羊,搬桌子架棚子,女人们被请去洗洗涮涮,小伙子做伴郎,姑娘们去迎亲,而我们小孩子光看热闹,等着吃喜糖。

  一位年长的阿嬷曾经跟我讲过她结婚的事儿,她说那时兴坐轿子,四个轿夫,一顶花轿,吹吹打打,一路好不风光。有时轿夫会故意捉弄新娘,各种颠呀,晃呀的,明着看似热热闹闹,实则受折腾,阿嬷说从娘家到夫家,整整快两个小时,到家后感觉骨头都要拆散了。我无限神往地托腮聆听,脑海里浮想联翩,心想着,什么时候能坐上一回轿子,也是很有趣的事,不过,很遗憾,等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新娘坐花娇了。

  没有婚车,没有轿子,长长的送亲队伍,长长的迎亲队伍,都是徒步的,约好在半路汇合。新郎穿着笔挺的青年装,风纪扣严,脸上溢着幸福的笑容。新娘身着合身的对襟嫁衣,盘襟扣的,有菊花形的,有牡丹形的,有简单的心锁形的。婚期一定,新人双方就开始准备嫁妆了,起码需要半年之久。新郎家的家具是纯手工打造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衣柜,雕刻着花纹,镶着白骨的雕花大床,气派。新娘的嫁衣也都是手工定做的,去裁缝店选好面料,选好款式,接下来便是长长的等待了。姑妈年轻时就是做嫁衣的,案头上常年堆积着各种艳丽的布料,年关近,喜事扎堆,她常常需要通宵达旦地赶工,保证姑娘们出嫁那天,穿上漂亮的嫁衣。

  那个时候,不时兴新郎去迎接新娘,我看着新郎翘首企盼的样子,恨不得把脖子伸长得像长颈鹿,好早日看到他心爱的姑娘,真是幸福的煎熬啊!

  蜿蜒的山路上,鞭炮声由远而近,接着便看到长长的队伍,像火焰一样红艳热烈的是新娘和她的伴娘。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人们丢下手中的活儿,争先恐后地去瞧新娘子。那时比较传统,没结婚的女孩很少来婆家的,所以,对于大多数村子里的人来说,都是第一次见新娘,场面比较恢宏。新娘子比较好认,头最低,笑容灿烂略羞,便是她了,这是我从多场婚礼上得出来的结论,当然,拜堂成亲之时,便是真相水落石出时。

  而对于我们这些孩子们来说,每场婚礼,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俊男靓女,而是那五颜六色的糖果,这才是我们全程关注的焦点,好客的主人家,会把大把大把的糖果往我们怀里塞。剥开花花绿绿的糖衣,我们完全沦陷于小小的“糖衣炮弹”之下。

  此生印象深刻的两种糖果,就是在当年的婚宴上分得的,多少年过去了,依然记得当时的味道。

  壮观的乌贼鲞晾晒现场,惊心动魄的人鹰大战,还有甜蜜热闹的婚礼,都随风飘逝,往事如书,阅毕,合上,重新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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