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英布拉宁静而淡泊,是一处圣洁而安详之地。这里拥有明媚的阳光、柔润的草地、苍翠的青松、清洌洌的河水……
从夏日到深秋,哈英布拉的阳洼坡上长着一尺来高的酥油草;北阴洼草丛中蕴藏着殷红诱人的草莓;雪线以下的石崖上,有一两朵雪莲怒放着冷艳的色泽……
在某个年月里,我失学回乡当了牧童。初秋的一天,我追随父亲和他的畜群,穿过森林河谷,走过许多弯道,一路纵深来到哈英布拉。
在苍凉的人生道路上,我寻找到了哈英布拉。随之,一切失望与茫然、激烈与痛苦的心绪,在蹚过哈英布拉清澈的河水时,便纷纷沉落于水中。于是,落在我昨日灵魂的旧尘往事被纯净的河水洗涤得晶莹清亮……蹉跎也好,失落也好,随之变得无关紧要了。
一个曾经随着潮流挥臂高叫的疯狂少年渐渐平静了下来。
哈英布拉,是一个孕育童话的世界,只有王子和公主才配待在此地。然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王尔德和安徒生笔下的快乐王子和白雪公主都到哪里去了?在阴霾充斥的中国大地上,所看到的是刀光剑影,所听到的是疯狂的嚎叫声和子弹划破夜空时发出的尖利啸叫……
童话世界沉寂了。
一个流着鼻涕满脸赃污的黑孩充当了童话王国的滑稽角色。
我这个夜夜尿床的黑脸王子,来到哈英布拉后,竟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了;父亲粗暴易怒的脾气在哈英布拉清纯的空气疗养下,也破天荒地改好了。
难道原始的土壤却能培育出文明的果实?这就是一种古典风景的魅力吗?
刚满十六岁的我,便接受了与当时的“文革”社会截然不同的“哈英布拉”熏陶。于是,我很快变得强壮而充满灵气了。后来,我在那里学会了骑马、做饭、挤牛奶和做奶酪等。
每天清晨,我帮父亲把奶茶烧好,将奶饼切成一条一条的。然后,我端过香喷喷的牛油油饼,父子俩便坐在草地上开时吃早餐。
早晨的空气清冷清冷的,青草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我和父亲都穿着棉袄……我们默默地咀嚼着,我们在品味着一种恬静的生活。我一边咀嚼一边望着一丈之外的河水从眼前流过。河水哗哗,似在唱着一首古老的牧歌。河如银线,弯弯曲曲穿过深邃无尽的风景,它满载着草原传奇和猎人的故事,还有关于黑孩的童话……它一去永不复返。
在哈英布拉一个又一个的清晨,我们在河水之畔,就这样喝着奶茶,吃着油饼加乳饼。清晨是那样地安静,风儿掠过森林和草地,犹如轻曼的抒情曲。森林和陡峭的山峰遮蔽了天空,须抬头才能看见狭窄的那一片湛蓝色的天空。
那些高耸入云的雪岭云杉,还有金黄色的白桦林,以及那一片一片绿茵茵的草地,焕发着勃勃生机,他们组成一个清凉幽静的世界,淡然独立于不为人知的天山深处。
吃过早餐,金色的阳光已布满河谷、草地和毡房,一个明朗而清爽的一天开始了。
父亲备马看牲畜去了。我留下来准备挤奶。等到太阳一竿子多高时,奶牛们哞哞叫着,陆续回来了。
我开始挤奶。挤奶时必须先让小牛犊“惊”奶。我把小牛犊放出去,等他吃惊了奶,我再把他拽回来拴住。小牛犊虽出生才几个月,但力气很大,需要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将它从乳头拽开。然后,我把奶桶夹在两腿间,用双手各捏住一个乳头一上一下地捋着。我喜欢听挤奶时那种“刺刺”的乳汁喷射声,我喜欢看奶桶中飞溅而起的白色泡沫……看着喷涌饱满的乳汁,就容易联想到母亲。
挤完奶,我将牛奶煮沸。然后,我开始制作乳饼和酸奶……
有时奶牛未归,我便上山去寻找。我独自一人走在森林里,像童话中采蘑菇的小姑娘。哈熊呵,野猪们,它们不知都躲藏到哪里去了?我曾无数次站在山顶四面眺望,我希望看到他们的蹤影(那时,我初生牛犊,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其实,它们就在我附近的森林里穿行,因为它们将湿漉漉的爪印留在了牧道上,它们刚刚拉完的一泡粪便还散发着热气呢!我便怀着好奇心去追赶野兽的踪迹。可我总是见不到哈熊、野猪什么的……难道山神在暗中保护着我吗?
据说,等秋后牧人一搬迁,那些哈熊就会从森林中走出来。它们先绕着空空的牧人住过的小木屋转一圈,然后用嘴巴拱开木屋门,钻进去。木屋中铺着厚厚的干草,哈熊便躺在上面,度过安逸而温暖的冬天。整个冬天,很少有其他的脚印通向哈熊的深沉睡眠。
不过,我看到过金色的小鹿跃过草地时的美妙情景。
那时,哈英布拉秋意正浓,白桦和杨树叶已变成金黄色。有一两匹马站在高远的山顶上,若不摇尾,还以为是石雕呢!地下河流淙淙有声,却不见溪。阳光融融,照耀着草地、森林和山峦。
有只金色的小鹿从森林里走出,来到河边,饮完水,然后蹚过河,蹦蹦跳跳地翻过对面的山冈消失了。
哈英布拉是一处高古、清凉而宁静的圣境。一个人如果在这里生活一百年后,他一定不是走向死亡,而是渐渐蜕变为一个银发飘须的神仙老翁,在山涧云际飘然而至,倏然而去。
我曾多次爬上过雪山。
站在雪域高原,犹如站在人生的至高点,颇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与神气。
那时,我不但领略到了哈英布拉全景,我还领略到了更加遥远深邃的风景……我有一种超越尘世的飘逸空灵之感。
有时,我躺在酥油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以及盘旋在云际间的山鹰,会渐渐进入梦境。在梦中,我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银须飘拂的神仙老翁,在云头上飘来游去……
我看到远远近近的峰峦静默地卧着,它博大而深沉;湛蓝的天空与银白色的雪峰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在雪峰与苍穹之间,有一只苍鹰在悠然自在的盘旋着,它不时地发出一两声鸣叫声。
山下河谷的草滩上,坐落着牧民稀稀疏疏的毡房。从毡房顶升腾出一缕缕淡蓝色的青烟……无论是山和天空、森林和草地,还有河流和毡房,以及天空中翱翔的鹰,那时看来,都显得极为虚幻、神秘,如梦如幻。
夜幕降临了。我躺在毡包中,目光越过屋顶的天窗,遥望星空。我屏声敛气,静听森林与河流的对话,就像聆听一个远古时代的故事……然后,就去做梦。在梦中,我酿造了一个又一个关于黑孩的童话。
现实的河水与梦中的河水交织在一起,哗哗作响而过,流过我的少年时代。
终于,黑孩成了一名骑手。
一个人心灵的宁静,其本身就是一种自由的象征。我要用策马奔驰来表达我自由飘逸的心绪。我选择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骑着一匹白马来到了开阔的草地上。小白马弹蹄喷息,早已焦急不安,一匹优秀的烈马总是这样,渴望奔驰。
我那时单纯浪漫又极为勇敢。我不懂未来的艰辛与坎坷,也全然不知人世的险恶,我的心灵一片洁白一片翠绿。在这种时刻来一次奔驰,那将是多么轻松而惬意的事啊!
我叩马奔跑起来。
小白马驮着我犹如一只白色大鸟欢快地掠过草地。人与马无拘无束,没有道路的束缚和指定的目标,也没有任务和使命。无尽的草原是我任意奔驰的跑马场,我就是快乐王子,我的臣民是森林、河流和珍禽异兽,我相信它们都在明处或暗处情绪高涨地欣赏着我的骑术。
我是泰吉特山中牧羊的阿波罗。我骑着彼加斯,踏开了卡斯达里的泉水——
卡斯达里的泉水以灵感的浪头
润泽人间草原的流亡者(普希金语)
小白马从绿色的草原上一掠而过,暴风雨式的马蹄声叩击着草原的每一根神经。
那时,我感觉到自己在奔驰的道路上突然成为一个男子漢,我的唇髭在马背上蜂拥般地滋长出来。
许多年后,当我接触到社会和文学,才知道诗人周涛也曾经有过在巩乃斯草原骑马奔驰的经历,那种感受是多么地相像啊!
马儿喷着鼻息,四蹄发出嗦嚓的有节奏的声音,最后大颠着狂奔起来。随着马的奔驰、起伏、跳跃和喘息,我的心情变得开朗、舒展,压抑消失,豪兴顿起,在空旷的雪野上打着唿哨乱喊,在颠簸的马背上感受自由的亲切和驾驭自己命运的能力,是何等的痛快舒畅啊!
深秋很快就要到了。
牧民们都先后拔了帐篷,赶着牛马,表情忧郁地离开了哈英布拉。
这一天也轮着我们了,村里的马车来了。第二天,我们将毡房和伙食家具都一一装上了马车。然后,马车夫甩了一个响鞭,载着家什先我们而上路了。我听到马车夫拉紧刮木的吱扭声单调而空寂地在林区公路上响着。
我和父亲赶着畜群默默地朝山外走去。
我的心突然沉重起来。我时时回眸,向哈英布拉作最后的道别。我在心中与哈英布拉进行默默的对话:“我们都走了,冬天就要到了,你寂寞吗?”
哈英布拉安详地微笑着。我从它的表情看出,它一点也不寂寞。
一个拥有四季常青的松柏,拥有河流和阳光,拥有珍禽异兽的哈英布拉怎么会寂寞呢?真正寂寞的是人心。与永恒恬淡的哈英布拉相持比较,人永远也超越不了风景。
在午后秋阳辉照的牧道尽头,哈英布拉渐渐幻化成一幕淡蓝色的烟霭,遥遥地悬挂在地平线上,如空气般微微颤动者,宁静如酣睡的少女。
我听到成群的马蹄声凌乱地敲击着布满石子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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