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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嗲嗲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15668
谢运莲

  

一、打猎归来



  夕阳金黄的余辉中,一个精瘦的老人扛着猎枪,枪管上挂着一两只有着彩色羽稚的野鸡或者一只灰兔,运气好的时候是一只穿山甲,从山脚下穿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向村庄走来。一条健壮的黄狗跟在身后,时而停步嗅嗅青草,时而撒欢追追蝴蝶。老人不时故作生气地吆喝:“大黄!跟上!”夕阳把一人一狗涂抹得金光灿灿,喜气洋洋。

  村口,老人、孩童像迎接凯旋的战士一样热情地围拢上去,老人们说:“要——得,又有野味吃了。”摸摸猎物的毛再单手拈拈重量,老人说:“老冬,今天的肥!”孩子们你推我挤,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想摸又不敢摸,双眼钩子一样地盯着摆在地上的野东西,看不够似的。如果是一个半大小伙子,一定会把手伸向挎在冬嗲嗲肩上的猎枪,边摸边说:“冬嗲嗲,今天打了几铳就打中了猎物?枪给我看看行不行?”冬嗲嗲慷慨地把肩送出去,枪就到了小伙子手中。奶奶们总不忘提醒一句:“老冬,枪里有没有火药啊?”冬嗲嗲一拍缠在腰上的布袋,说:“老嫂子,放心,火药在这里!”七嘴八舌的声音又响起来:“冬嗲嗲,您说说,今天是怎么打到的?”“不讲了,不讲了,我得回家做晚飯了。”冬嗲嗲笑着,提着上猎物要走,一张笑脸却是掩盖不了的喜悦和自豪。“冬嗲嗲,您就说说吧。”孩子们不依不饶,跟着冬嗲嗲屁股后面边跑边说。奶奶们笑着说:“真像是抬着饭粒的一群小蚂蚁。”冬嗲嗲于是边走边绘声绘色地说:“今天这只灰兔狡猾,我一枪打去,它却蹦得老高……”“野鸡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它飞得再快也没有我的枪快,‘呯的一声……”

二、一人一狗



  夜幕降临,鸟儿归巢了,鸡鸭回窝了,家家户户烧好了晚饭,大人们围桌吃起来。孩子们喜欢端着饭碗,夹半碗菜,拿一双筷子,走到屋檐下或者聚在晒谷坪,一个个站着边吃边聊天。聊着战争电视剧情,聊着晚上要不要一起用手电筒照青蛙,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冬爷爷今天又打了什么猎物。

  当端着空碗回家经过冬嗲嗲的屋门口,往里一看,问一句:“冬嗲嗲,兔子剥皮了吗?”“野鸡明天拿到集市上去卖吗?”……里屋,昏黄的灯光下,冬嗲嗲独自一人坐着吃晚饭,两个菜碗,一小盅酒放在矮桌上。矮桌由一个桌面,四周栅栏式的框架组成,里面放一个大大的水缸,是湖南乡下家家户户盛水必不可少的厨房家具。近几年,乡村通自来水后才渐渐废弃掉。那时大黄守在冬嗲嗲身旁,及时接住冬嗲嗲抛下来的肉骨头或者一坨米饭。聪明的大黄知道每家每户吃饭的时间,挨家挨户地钻饭桌底下啃骨头,捡吃掉的米饭,把地面舔得干干净净。孩子们喜欢它,还刻意把骨头留下来等它来吃,家庭主妇打扫屋子时如果发现哪个角落里还有一块骨头,抬头吆喝一声:“大黄——”不一会儿,大黄就奔跑进来,叼着骨头躲在屋檐下啃起来。农村的狗从不需要狗粮,同姓的一个小村子往上五辈,都是一家人。一村一狗,狗吃百家饭。

  五十岁左右的冬嗲嗲一人一狗过了好几年。他一儿一女,女儿远嫁,儿子外出打工,逢年过节家中才热闹起来。

  听奶奶说,冬嗲嗲的女人在三年困难时期时得水肿病去世了。那时她刚好生了第三个孩子,营养严重不良,全身一按一个坑。白天,冬嗲嗲带着两个大孩子出集体工了,女人和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躺在床上。半晌,回来时发现大人孩子都没了。孩子半个身子被压在女人身下,嘴角残留一丝血丝;女人下嘴唇咬出了带血的齿印,手鸡爪一样扳着床框……女人要救孩子,可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

三、新的生活



  冬嗲嗲冷锅冷灶,一人一狗地过着。自我懂事起,我就见惯了冬嗲嗲家一人一狗,外出打猎时一门一把锁。

  突然有一天,奶奶说冬嗲嗲家有女主人了。女人四十多岁,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女人长得精明能干,身上收拾得干净利索。大家都为冬嗲嗲高兴,奶奶说:“有个女人,回来有口热饭吃,才算有个家啊!”女人很勤快,热情开朗,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冬嗲嗲天天喜笑颜开,白天干农活或者上山打猎,夏天的晚上喜欢搬一把躺椅一张矮凳到晒谷坪乘凉,和女人一人一把蒲扇边摇边聊。孩子们也纷纷从家中搬来矮凳,排排坐,数天上的星星,看月亮在云层中藏猫猫。最高兴的是听冬嗲嗲讲故事了,听着听着,女孩子吓得用双手捂住耳朵,嘴里喊着不要讲了,好吓人啊!下一秒却又把手移开,问小伙伴后来又怎样了?因为冬嗲嗲讲的故事非妖即鬼,在三面是山,点着油灯生活的农村有一种呼之即来的现实感。冬嗲嗲的女人笑着说:“不怕,不怕!你们冬嗲嗲讲鬼(谎)话。”

  听奶奶说,女人的命也苦,带来的那个儿子没出生,亲爹就意外死了。家里还有一个大儿子,结了婚,儿媳容不下他们母子,前几年嫁到杨家大院开诊所的赤脚医生家,过了几年好日子。不料,赤脚医生误诊断送了一条人命,惹上了官司,被抓走坐牢了。女人只得再嫁。

  女人一开始的夫家姓白,所以大家叫那个男孩小白,听说有十二三岁了,只是长得个子小。没亲爹的孩子可怜,没上过一天学。跟着干干农活,再大一点就外出打工了。

  大黄也老了。老得只剩皮包骨时,大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冬嗲嗲把它埋在自家菜地,此后,冬嗲嗲不再养狗。

四、生命终结



  女人为冬嗲嗲儿子张罗了婚事,自家的小白外出打工,也带女朋友回家过年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小白在白家是分得有田地的,自然要回白家盖房娶妻,女人和冬嗲嗲就常来往白家。冬嗲嗲往白家一担担送米,送红薯,送自家酿的米酒。慢慢地,女人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兴许年纪也大了,不愿来回奔波了。

  又一次,冬嗲嗲从女人白家回来,喝得满脸通红,第二天便卧床不起。他,中风偏瘫了!

  那年,我已经师专毕业参加了工作,冬嗲嗲应该也六十好几了吧。农村老人没有体检的条件,兴许他早已高血压,是不能喝酒的。瘫痪在床的冬嗲嗲神志清晰,每当村里人倚在门口喊他一声,他摆摆能动的那只手,凄凉地说:“感谢了!我命不好!”

  我返校上班前,递给奶奶十块钱,拜托奶奶给冬嗲嗲买些吃的。那时,我月工资四百多。后来,听奶奶说她上街买了十块钱方块红糖。冬嗲嗲听说是我买的,一边说好孙女,一边大口大口地嚼着,喀嘣喀嘣,就像吃豆子一样。当我听奶奶转述冬嗲嗲说的话时,老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农村儿女养不起一个瘫痪的爹!老人自瘫痪后,儿女非打即骂,就盼他早死不拖累自己。

  儿子叫木匠来村里为老人做棺材的那几日,老人表现得很安静,天天请求看一眼棺材做得怎么样了。棺材完工上漆的当晚,冬嗲嗲抱着他的猎枪,饮弹自尽,结束了悲苦的一生。猎枪挂在床头墙上,火药在柜中。可怜瘫痪了半边身子的老人晚上是如何一步一挪地从床上滚到地上,撑着身子打开柜子,找到火药,怎样复杂的心情抚摸着跟随着自己大半辈子的猎枪,然后扣动了扳机……

  如果冬嗲嗲活到现在,也就是80多的老人,四世同堂——大孙子生了一儿一女。可惜,他没这命。

  (注:嗲嗲是湖南方言,称呼祖父或泛称祖父级长辈。)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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