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了,每每想起奶奶,我的那个痛一点一滴往心里渗,直至扩散整个胸腔,无缝无隙。听大人们说,在我十几个月大时,就因爷爷工作调动跟着奶奶离开故乡辗转他乡。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一直忙活,先后抚育了八个孙子外孙(她有十个孙子外孙),学前有跟她的,上小学有跟她的,上初中有跟她的,上高中有跟她的,一拨一拨,送走大的续来小的,直到自己老得不能动,还在牵着这个念着那个。去世的那天早上还在嘱咐不让孙媳在灵前祭奠自己,说那样对肚里的重孙不吉利。操不完的心合不上的眼。记得临终时,我在她耳畔呼唤,每唤一声她都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眼皮回应,生怕我找不到,她是搁不下自己的血脉。
奶奶不识一个字,常常提到那些识文断字的人如何寡情薄义,如何泯灭良知,她都恨得咬牙切齿,因此她对孩子读书并不热心。我刚入校门,大概是六岁吧,其实也不算上学,只是跟着姑姑串教室,姑当时在学校任教。一遇刮风下雨,天气不太好时,奶奶就不让我去学校,坐在炕沿,掖严被角,把干膜放在我枕边,自己则纳着鞋底,针尖不时地还在发际划一下,絮叨着:“书有啥念的,你看高麦家婆姨一个字不识,说话做事头头是道,人逢礼至,翻身他姐听说念了几年书,还不是做下了那丢人现眼的事(当时我不懂做了啥事,长大了听说是自由恋爱未婚先孕,对于那时候的农村,也许那是非常丢人的事了)。”说着溜下炕沿,捅开炉灶投进两个玉米、几颗洋芋,埋上柴灰,准备着我的偏食。那一幕如今想起还是那么温暖。表哥也跟了奶奶好多年,后来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政府贴了喜榜,满城人传颂,奶奶却一点儿也不高兴,离开家乡去北京就读时,奶奶没去送,一个人流着泪念叨:“去那么远有啥好,想了也见不着。”如今真是如此,清明节能看她的就我和小弟,其余的不是在外地就是忙着,真是“想了也见不着”。
爷爷脾气不太好,他们经常为一些小事争吵,有时爷爷还动手打她,但每次吵闹完,奶奶从未像其他的女人那样哭哭啼啼,别别扭扭,甩盆灌碗,总是眼泪一抹,跟没事似的。继续忙她的孩子,忙她的田地,忙她的家务,忙她的外交(邻里张家闹李家吵,她还要去说和),当然每次吵的结果奶奶认为自己对的仍然会坚持,爷爷有时也就是过过嘴瘾练练嗓子,发泄发泄罢了。爷爷是解放前的老干部,工资收入一直不错,可直到奶奶病重也没攒下多少积蓄。他们的钱总是众人的,借出去的,能还当然好,不还的也拉到。儿女修窑盖房娶媳嫁女给;孙子外孙上学给,结婚给;亲戚们谁有困难了只要张口从不为难,给;奶奶出一次门回趟老家,总是大包小包一大堆,哥嫂的,姐妹的,侄儿侄女的,小侄的外甥的,老邻的新友的,拿不完的礼物送不完的情。钱花完了情装满了。
奶奶有两个儿媳,母亲和二妈,她们婆媳有时有说不完的话,亲得像母女,有时也会争吵。争吵时,奶奶认为合意的就言行全倾,鼎力相助;不理解的就不协同,总会坚持己见,实在不行还会动员儿子们组成联盟,一致对媳,常常弄得儿子里外颠簸,好听的话说了一筐又一筐。
我和爱人刚交往时,因爱人不是本地人,当时学校毕业一般是回原籍派遣安排工作,异地安排工作比较麻烦,父亲不大同意我们继续交往。一般情况下此时女方的家长总会显得更矜持些,可奶奶却不管那一套,她觉得爱人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就拉着人家的手说“好老命儿(不错的孩子),吃饭不挑不捡,性格温和人善良,对我们莉子又这么好,我同意。”直截了当,说得我的脸红了半天,给她暗示她根本视而不见。最后还是奶奶给爱人出了说服爸的主意,让他最终迎娶了我。记得结婚的那天,坐在婚车里,爱人紧握着我的手由衷地说:“终于把你娶到手了,得谢谢奶奶。”爱人喜欢吃刚出锅的馒头,每次蒸馒头,一出锅,奶奶就会放在篮里,盖上笼布,迈着小脚往我家赶。她还常爱给馒头里加点糖,说:“好吃,甜,你爸他们小时候不爱吃糠窝头,放点糖精哄着吃,习惯了。”记得那次送馍时,我的一个同事正好也在我家,看了感慨道:“你真好福气,我有这样的奶奶该多好呀!”说着竟眼泛泪光。每每说起奶奶,爱人的想念和感激总是溢于言表。
爷爷经常工作在外,家里的事几乎不管不顾,逢年过节,杀猪宰羊都是奶奶照料,至于鸡鸭更不在话下,总是奶奶亲自动手。记得有次杀鸡时,我先蹲在旁边看,一看见血就害怕,赶紧起身离开。奶奶就说:“人活一辈子,啥事都遇,家长里短的事都得懂都得学,你总不能常求人吧。”生儿子时,折腾了整整一夜,奶奶守了一夜,一眼未合,还把一只手递给我掐以释放疼痛,天亮了,儿子的啼哭声和阳光一样明亮,奶奶的手却青一块紫一块,而她还是一刻没息,忙着回家杀鸡炖肉熬米汤,那天的鸡肉分外香,那天的米汤分外甜。
奶奶病了,下不了床,大圆脸消减得如巴掌,色如白蜡,颧骨差点就要突出脸皮外,那双深陷的大眼几乎占了半张脸,干涩却挣扎着明亮;骨瘦如柴,本来个头就不高,蜷缩到床上越发瘦小,你能如孩童般抱走。她伸出手抚摸我,指头根根见骨,薄似白纸。我那个上山砍柴,下河摸鱼,修窑盖房,笑声朗朗的奶奶哪儿去了,我哽咽……奶奶得的是肠癌,被褥常常弄得屎尿点点,污渍斑斑,味道難闻,爷爷每天都拿出去晾晒,用鞋刷细细地洗刷。那些天,爷爷几乎一刻不离坐在床头,握着奶奶的手,一个人絮絮叨叨:“怎就这样了,那么急趟(麻利、干练)的人,说不行就不行了,不管怎样你别走,躺着我伺候你,你伺候了我一辈子,也该我还你了。”走了,奶奶还是走了……那么不舍地撒了手,爷爷的泪一滴一滴落在了她的被褥上,一寸一寸地抚摸,触着她的味道,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奶奶的嘱托:“我要走了,没想到临终是你伺候我;我们争吵了一辈子,我还是不想离开你,但老天爷要招我了,我不得不走了;你要保重,再找个保姆,别连累孩子,他们都忙,你脾气不好,和他们住不到一块儿;我出殡那天晚上,记得在窗台上放碗水,我再回来看看你,喝口水……”爷爷一米八的大高个儿哭得像个孩子,肩膀不停地颤抖……
我眼前一片模糊,奶奶,八年前的一幕幕就像昨日,您如今好吗?爷爷身体还硬朗。每年的清明节、中元节、冬至、除夕,还没等我行动,爷爷早早就置办好了上坟的所有,惦记着您,您放心吧!
奶奶,昨夜又梦见了您,青蓝色偏襟衣袄,华发梳得整整齐齐,瘦削的身影清清爽爽,就是一言不发。我多想听听您的声音,记得那年我因工作需要在银行上了一段时间的班,离您住的地方近,您几乎每天都要到柜台前瞧我,一进门,小袁就笑着学您“莉子莉子”地叫我,那天碰见他,还提起您,他说多好的奶奶,我们偶尔也想起她。我读高中时,体质不太好,爱生小毛病,您常不放心,每到放学时您就会站在路旁,一只手搭在额前,一只手掖在围裙下,瞭着,那个身影永远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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