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在这古城西安花香四溢的季节,唯有姹紫嫣红的樱花开得早也落得快。不消十日,万人争赏的樱花会在一夜春雨之后,就纷纷扬扬、漫天飘舞地撒下一地落英,留下几多静美与凄凉。
记得从前在西安赏樱花,不像现在这样,街道两旁、城市公园、广场小区随处可见,那时工作生活在西安东郊的人们大多是去青龙寺和交大校园,大家扶老携幼、摩肩接踵,争相一睹这号称“日本国花”的樱花,无不惊叹它美得令人陶醉,让人艳羡,使人浮想联翩。
樱花盛开时有多美,我在读当代散文家冰心先生1961年春天旅日时写的《樱花赞》时,感觉她将这种美写到了极致:“清晨的山路两旁,簇拥着雨后盛开的几百树几千树的樱花!这樱花,一堆堆,一层层,掩映重叠、争妍斗艳,好像云海似的,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当曲折的山路被这无边的花云遮盖了的时候,我们就像坐在十一只首尾相接的轻舟之中,凌驾着骀荡的东风,两舷溅起哗哗的花浪,迅捷地向着初升的太阳前进!”显然,在冰心先生笔下,华光四射、璀璨夺目的樱花是日本的骄傲,春天的日本就沉浸在弥漫着樱花的气息里,它是春天的使者,美丽的化身,友谊的方舟。
巧的是,世纪之交的2000年,我也有幸随共青团中央中国青年考察团出访日本,不巧的是我们抵达时已是五月初,是东京、京都樱花已开过的季节,好在一个多月的出访中,我在位于四国岛上的德岛县却有了几天与樱花的邂逅。
当时,为了深入了解日本人的现实生活狀况,我们被安排在德岛县小松岛市中田町一户叫奥田寸志的山区农民家中住宿和劳动(即现在的民宿)。奥田夫妇大约五十多岁,儿子在东京工作,家里只有儿媳和小孙女,平时以种植水稻和青梅等水果为主,偌大的农家院子,除了没有院墙大门外,居舍、库房、各式农机和轿车、皮卡一应俱全。院子四周用各种绿植隔开,而且修剪打理得十分整齐,院后东山上有许多产于吉野川的吉野樱,虽然已是五月,由于山区海拔高、气温低,晚开的樱花才刚刚开始落英,阵阵山风吹过,花瓣随风飘舞,伴着夜雨洒满院落。
奥田寸志的小孙女才3岁多,名叫樱子,留着齐刘海的西瓜太郎头,活泼可爱。听樱子妈妈讲,相传在很久以前,日本有位名叫“木花开耶姬”的仙女,有一年冬季从冲绳到北海道一路将象征爱情与希望的花朵撒遍了每一个角落,当地人为纪念她,将这种美丽的花朵取名为“樱の花”,日本也因此成为“樱花の国”,许多女孩子也以樱花为名。小樱子对我陌生且好奇,在与她共同生活的几天里,我们一起下地干农活,一起上山采摘未成熟的青梅,一起送去农协加工,在简单的日语对话、手势加汉字的交流中,逐渐熟络了起来。
每天清晨,奥田夫妇忙着准备下地干活用的农具、皮卡,儿媳则忙着收拾中午我们用的饭团和茶饮,我和小樱子就负责打扫院子内外的落樱。只见她先是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捡拾最上面刚落下的樱花瓣,再将花瓣放进小篮子里,我问她捡拾落樱有啥用?她也许是听不懂,也不回答,一趟趟、兴冲冲地提着篮子往屋里去了。等我把紧贴地面的一层层落樱扫成一堆堆时,奥田君总是让我把它们用大筐子收集起来送到屋后事前挖好的土坑中,一层花瓣,一层土,直到填满。他说这样做一是保护环境卫生,二是体现对樱花的尊重。
晚上,睡在主人精心安顿的榻榻米上,我在想,在这里,樱花落就是樱花的谢幕与绝唱,是樱花与树枝的诀别,又似乎是与大地的拥吻,演绎着“万物生于尘归于土”的历史轮回与生命法则。也许相对于盛开的樱花,更应珍惜樱花那短暂的全生命周期,更加尊重那谢落凋零的樱花,就像对待一个人短暂的人生。
几天后,当我乘坐JR旋涡6号高铁离开德岛时,奥田寸志一家人驱车送我到JR德岛站。临分别,小樱子送给我一个手工制作的纪念封,里面是落樱瓣粘贴成的心形图案和祝福文字,奥田君则将亲手制作的樱花糕放在我的包里,一家人用中文不停地在说:“再见,再来。”列车徐徐开动了,恍然间我才明白小樱子为什么要把落下的花瓣捡起来拿回家了。此时,我仿佛理解了冰心写《樱花赞》时的心情,沿途眼中的满山遍地的樱花,也幻化成一片友谊的花的云海,乘着高速的列车,激箭似的奔驰在鸣门海峡大桥之上,向着灿烂的朝阳前进!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二十多年来,古城西安樱花种植越来越多,城市也越变越美。其实,据文献资料考证,早在两千多年前的秦汉时期,樱花已在中国宫苑内栽培,唐朝时樱花已普遍出现在私家庭院,当时万国来朝之际,日本朝拜者便将樱花带回了东瀛,经过一千多年的不断改良,象征热烈、纯洁的樱花才与瑞雪灵峰富士山一样成了日本的骄傲。
如今,重现当年大唐盛世的长安,春天赏樱已不是稀罕事,十天半月中,无论樱花盛开时是绽放在庙堂高处枝头上的万顷绯红、流光溢彩,还是开在隐晦花丛中的一抹莲灰、掩映重叠。可只要一阵风雨过后,先是花瓣雨,后是樱花落,统统都归于尘土,在无声无语中铺满一地,像极了秋天的落叶,让人常常联想到人生的短暂,就像泰戈尔说的,谁不留恋生如夏花般的绚烂,谁又能做到死若秋叶般的静美。但樱花做到了,它盛开时惊艳得万人争赏、留芳人间,凋谢时平静地孤芳满地、归于泥土,早开早落、顺其自然,成就了短暂一生中的另一种绝美。
每年樱花落的时节,我总会想起当年这段在日本学习生活中难忘的点点滴滴。清代诗人黄遵宪曾写《樱花歌》,现代文学家冰心作《樱花赞》,我则独吟《樱花落》……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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