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乡的山如攒动的羊群,一峰簇拥着一峰,一望无际涌向天边。白云缭绕的山间,草木郁郁葱葱,每一座山头都是天然的牧场。祖祖辈辈饲养的家畜,要数羊最多,是黑山羊生长的摇篮。
在故乡,每个孩子呱呱坠地,总有人互相打听,是生了个“满山跑”?还是“锅边转”?
一打听便心知肚明,“满山跑”是男孩,长大以后是个放羊掌门立户的。“锅边转”则是女孩,长大以后是嫁出门给人做饭的。所以,在人们世俗的偏见中,男孩就像羊一样,比女孩重要,不仅可以放羊,还可以多读几年书,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在我家,母亲却是把羊当猪鸡饲养。每天黄昏,放牧归家的羊,母亲常叫我配合她,隔在门外,一只一只扒着头,数着进圈。有时,羊群乱了,数不清,又要把羊赶出来反复数,总担心哪一只羊丢失在山上。不论哪只羊生病受了伤,母亲总会想方设法给它们喂草药、包扎。尤其是哺乳的母羊,母亲还要牵出圈,拿来菜叶、苞谷、黄豆,隔槽喂养,生怕母羊奶水不足,直到小羊羔断奶,才平等对待。
过上十天半月,母亲总要把那匹好几米长、用树凿成的羊槽,从羊圈楼上抬出来,撒上盐,让羊“噗嗤噗嗤”舔吃。
母亲给羊喂盐,有时是在野外放牧溪水潺潺的山箐边,拿出一块随身带的盐巴,在那几个牛腰粗的石头上摩来擦去,一边摩擦,一边呼唤羊,羊就会听到指令似的争先恐后跑来舔吃石头上的盐。此刻,母亲手里的盐巴成了遥控器,羊跟着母亲从这个石头跳到那个石头,仿佛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把母亲围成了圆心。后来我才明白,这是母亲召唤羊群回头,准备赶着吃饱的羊群回家,清点羊特有方法。
有一次,我们一群娃娃把羊赶上山,既没有人“扎羊头”,也没有人“收羊尾”,羊群就成了无将指挥的部队,散兵游勇满山遍野乱跑。贪玩的我们只顾跑到公路上,追路过的汽车和拖拉机。直到黄昏赶着羊群回家进圈清点时,才被母亲发现,羊丢失了三只。家里的每一只羊,母亲都分别给他们命名,羊的档案就装在母亲心中的U盘里。火眼金睛的母亲一眼就看出丢失的是大羯羊、馋母羊和她的孩子。
故乡的每一座山都装在母亲的脑海里,每一条山路都连着母亲心中的百度。母亲反复盘问我放羊的地点和线路后,就带着家人和我,还有那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打着手电筒,连夜翻山越岭去找羊。可是,不管我们怎样呼唤,羊没有半点回应,只有松涛阵阵,仿佛在嚎啕大哭。
那一夜,全家人倾巢出动,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有找到羊,闯祸的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梦见我家的三只羊是被贼偷的,已经赶进了汤锅房,变成了狗街集镇上热气腾腾的羊汤锅,香喷喷的粉蒸羊肉。
第二天东方发白小星稀时,睡了个鸡眨眼的我被母亲从梦中叫醒,催促我起床跟着她一起去山背后的村庄找羊。
黎明的乡野被鸟吵醒,绿油油的苞谷、黄豆、水稻、烤烟,正在拔节生长,花枝招展打扮一新的母亲,就像传说中美丽的咪依噜,仿佛不是要去找羊,而是要去做客。我跟在母亲的身后,就像是追着一朵随风飘动的花在田间的小路上奔跑。母亲一路走,一路哼哼呀呀唱着放羊调……
母亲领着我,出了这个村,又进那个村,挨村挨户,见人就甜嘴甜舌询问羊的下落。果然不出母亲的预料,误把庄稼当作草吃,做了一夜俘虏的羊终于在白石崖村找到了。可是,虽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父老乡亲,但按照乡村的生存法则,牛羊残害了庄稼,都必须按质论价赔偿。愧疚的我就像不会说话的羊,只好默默“低头认罪”,把头插进裤裆里,听母亲反复向田地的主人道歉,双方磋商达成赔偿粮食的斤头,才把丢失的羊还给我家。
回家的路上,我像家里的那条大黄狗,屁颠屁颠跟在母亲后面,既高兴,又气馁。高兴的是三只羊失而复得,气馁的是要赔偿人家三十斤粮食,已是我一个月读书住校的口粮。母亲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叫我猜谜语:三十六只羊,赶进汤锅房,宰单不宰双,七天要宰完,一天杀几只?可是,木头木脑的我横算直算,怎么也答不上来。母亲却不告诉我答案,只是丢下一句话:这么简单的算术都不懂,再不好好读书,就回家来放羊算了。
母亲的话仿佛是在用羊鞭狠狠地抽打我。吃了败仗的我耷拉着脑袋,跟在母亲和羊的后面,也成了羊的俘虏。
二
在那个缺荤少肉的年代,羊肉是难得的美食。
每年到了端午节、火把节、中秋节、彝族年、春节这几大节日,生产队那几个当头的人,总会召集大家宰杀两三只羊,煮“羊汤锅”,蒸“粉蒸羊肉”。一勺一碗,多多少少,一人一份,分给全村人,不论穷家富人都能吃上羊肉,滋润滋润生锈的肠胃。
每当得知村里杀羊的消息,我们一群娃娃就像村里那些嗅觉灵敏的狗,马马虎虎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敷衍了事做完大人安排的拾粪、找猪草之类的活计,就会早早地跑到生产队杀羊煮肉的地方看热闹。杀羊,对于我们孩子来说,是看一场不花钱的大戏。被杀的羊一般是羯羊,或者是不会生育的蒙母羊,看上去油光水滑,满身堆肉。只见几条汉子七手八脚把羊按倒在石阶边沿上,杀手握着一把亮汪汪的尖刀,从羊的耳朵根部猛刺杀下去,鲜红的血顺着刀尖哗啦啦流淌,羊咩咩咩声嘶力竭挣扎,一直到死都睁着眼睛不闭。好奇的我们一边麻利地帮大人打下手,拉羊脚、剥羊皮、翻羊肠肚、烧羊头蹄,一边多脚多手不停地往那几口簸箕大的铁锅下添柴凑火,个个都争先恐后,拿出最积极的表现,讨好操刀掌勺的人,盼望早点分到肉、吃到肉。
柴火在熊熊燃烧,锅里的肉在不停地打滚,馋猫见肉的我们早已迫不及待,如饥似渴熬到下午,“总管火”就会打发我们一个还带有点筋筋肉的骨头,让我们先尝一口,我们一群娃娃吹口琴似的啃得津津有味。当我们把那些啃过的骨头扔出手时,看到的是一群狗互相撕咬“汪汪汪”争抢骨头的拳王争霸赛表演。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也是导演者,如看一部很成功、很过瘾的电影战斗片。
临近黄昏,到了分肉的时候,兴高采烈的我们跑回家拿着锅碗盆,就像那些走村串户收废品、卖丁丁糖的“货郎当”,一边满村巷跑,一边高喊:“分肉喽——分肉喽!”
前来分肉的大多数是娃娃,各家各户各式各样的锅碗盆依次排队摆开,等待分肉的时光总是那样漫长,迫不及待的我们叮叮当当敲响锅碗盆,催促“总管火”分肉。当“总管火”把肉一份一份分到自家锅碗盆里时,我们嘴里的口水不知往肚子里咽了多少次。
各自端着肉蹦蹦跳跳回家,一下子,整个村庄都弥漫着香喷喷的羊肉味。那一夜,全村人都成了羊肉的俘虏。
三
放下羊鞭,脱下羊皮褂,穿上皮鞋西装的我,客居滇中楚雄鹿城三十多年,骨子里浓浓的羊膻味总是让岁月无法漂洗干净,变成了我蛋白酶里顽固的乡愁。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彝族“火把节”,我和朋友总会互相邀约,去“羊汤锅”一条街,凑个热闹,甩(吃)上几碗,喝上几盅,过上一把“羊汤锅”瘾。不知不觉,喝着喝着,歪歪斜斜、手舞足蹈的我们又成了“羊汤锅”的俘虏。
平时楚雄人吃羊肉,都喜欢跑去彝人古镇。那里卖羊肉的摊點很多,白天以卖“羊汤锅”为主,晚上卖烤羊肉。并且羊肉也货真价实,一只刚宰杀好的羊,掏空肚杂,赤裸裸挂在烧烤摊旁,挂在羊肉餐馆门口,实实在在告诉你,绝对不是挂羊头卖狗肉,要吃哪块,割下哪块,一边加工,一边烧烤,一边吃,卖的就是眼见为实的新鲜。不少外地来的游客,看着就眼馋嘴馋,一屁股坐过去,又是羊肉又是酒,喝着喝着,酒也多,话也多,神不知鬼不觉就被羊肉俘虏。
十天半月,我们几个散落在城市夹缝中的老乡,如走进海市蜃楼森林里为数不多的几只羊,总会找羊似的你找我,我找你,互相邀约,轮流坐庄,聚在一起喝茶打牌,叙旧聊天,畅饮几杯。
老乡们经常约会相聚的地方,叫“乡巴佬羊汤锅”。那是一个餐馆的名字,是从小跟我“玩尿窝”长大的放羊娃进城打拼多年后开的,天天经营来自家乡的黑山羊肉和山茅野菜。天长日久,“乡巴佬羊汤锅”这个“根据地”就像羊肉串一样,把老乡们的血脉串连在一起。“乡愁”这个词,在我们的心里,已是“羊汤锅”里熬煮不化的骨头,总是那么余味绵长,那么耐啃,一次又一次把我们俘虏。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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