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初冬,母亲去世,后每周末没什么特殊情况我是必回家的。天冷给父亲做口热乎饭,听他聊聊村里村外的事情。天气暖和后,同父亲一起在园里看杏花开,看菜苗儿发芽,长高,开花,结果……
今又周日,恰是父亲八十岁的寿辰!
记着母亲说:七十九岁过八十,叫“整寿”。母亲还说等父亲七十九岁的时候,要把亲戚朋友都请来,为父亲好好热闹下。然而,在父亲七十七岁的那年正月,母亲查出肺癌晚期!突来的坏消息犹如六月冰雪骤来,冰冻了我们家所有的美好意愿。
父亲七十九岁生日前,母亲已不能行走。医院的病床上,她浑身疼痛不敢挪动,思维也是清醒一阵糊涂一阵,但还念叨父亲生日到了没有。父亲生日那天,顺母亲意,我们回家陪父亲吃了一顿家常饭,了她夙愿。
在母亲两年零八个月漫长而痛苦的治疗中,每次住院少则一个月,多则两月余,出院十多天再住院,如此反复。住院初期,母亲尚能走动,父亲大多时候坐在病床一侧,陪母亲说话,给她揉腿,偶也下楼转转透透风,几乎是寸步不离。我们担心他的身体(血压高),劝他陪护半天回家休息。父亲不依,坚持了十多天,还是身体吃不消,才極不情愿地回去。自后,每天来待一阵子。再后来,母亲病情愈加严重,父亲便守在老家,杏子桃子熟时,挑了个大的、熟透的,嘱咐我们带给母亲;葡萄熟了,剪下最甜的带给母亲。他自个倒去得少了,说他怕看到母亲疼痛的样子!
母亲在家,白日里大弟两口子照顾,夜晚父亲操心。为方便照顾好母亲,父亲想出了我们想不到的好多办法。
母亲不能自个翻身,父亲就在靠床的沙发背后绑了一根布带子,母亲想侧身时,可以拽着布带自己侧过来。又担心母亲掉下床,便在床边(铁架子)焊接了可以拆装的钢管扶栏,拐角圆形,用棉布条缠得厚厚的,隔寒又防碰伤。母亲坐不住,吃饭时一个人在后背当“靠椅”,一个在前喂饭,半碗饭吃完,前后人都累得不行。父亲便在老屋找了几根旧水管子,开上三轮摩托拉去了镇上,他自己设计,让人家焊接了一个可以放在床上的靠背架。靠背侧看倒V型,正看U型,底下两根长管可以顶到床头,既稳当又可防止母亲左右倾斜。靠背上垫着枕头,母亲舒适,喂饭的人也不那么辛苦。她想起来时,也可以坐一阵子。
父亲对母亲的情感从不挂在嘴上,他的用心,来自于他内心的蓄积和沉淀。
父亲的八十寿庆,我们尽量完成母亲的遗望,只是没有邀请亲戚到家。本打算送给父亲我种植的百合花,可惜花开不等人,像母亲等不到今天一样。
弟妹和燕表妹已备好了丰盛的午饭。大姐买了寿桃蛋糕,我点了八根蜡烛,父亲吹蜡烛的时候,我们在一旁唱生日歌,大家都很开心。我特意带了相机,镜头里,兄与弟,爷与孙,父与女、与子,每张脸都带着笑。摁快门的时候,我仿佛看见母亲坐在父亲身旁。
阳光洒满大地,孩子们在院子里闹着玩着,却发现父亲不在院中,他悄悄回到了房里。靠墙的凳子上,他默默坐着,两只手紧攥,搁在腿上,目光走神。我走过去,轻声对父亲说:“咱谁也没有办法,只要你身体好心情好,我妈才放心。”
父亲回过神,点了头,沉默稍许,避过我的目光,说:“你妈早几年都说好了,我八十岁生要好好过,你妈走了,我高兴不起来么……”无声的哽咽,沉默。他揉搓着榆树皮般干皴的手,低头,像极了无所适从的孩子。我看到了眼镜背后的潮湿。
“唉,你妈走得太早了!”父亲低沉的叹气仿佛重锤砸落我心头。
母亲是走得太早了,也太突然了。七十二岁,她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呢!如今天给父亲做细长的寿面;如亲手送给未来孙媳妇早备好的见面礼;如儿女孙辈们进门叫“妈”、叫“婆”,她要负责干脆地回应;还有,我想吃的葱花油饼和酱菜……
如同远去的列车,时间会把母亲离开父亲的日子一天一天拉远,而衰老却一天一天逼近父亲,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为儿女做任何事情。
有年春节前,我和女儿整理卫生间,女儿说化妆东西太多得个储物架。我说要木质的才好,最好是旧的木板、旧的色调那种。正月里回家一说,父亲便说那有啥难的。他立刻起身去了东院,推出三轮摩托车,说去老屋找木板。那时虽已立春,但冷风依然,父亲光着手,紧握三轮车把,轻轻一拧,车子稳稳地开去了老屋的方向。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感觉时间就是个绘画高手,把记忆一层一层涂抹成朦胧派的杰作。一场又一场的春风带走了我的青春和许多记忆,而那些刻在骨上的印痕,即使狂风、流沙也打磨不掉。
三十多年前,巍峨的九嵕山昭陵之北,叱干镇平阔的沟畔上,几间瓦房,几台机器,一口水窖,一轮火窑,就是一个厂子。厂子承载着一个农民幸福日子的梦想。蓬勃的春天里,机器轰鸣,工人忙碌,红褐色的泥块被运输带送进长方形机器口中,挤出来的是排列整齐的切割好的砖坯。一双中年男人的手,肌肉饱满,灵活有力,掰开湿而沉甸的砖坯,抠出黄豆般大小的乳白色粗糙的石块,一粒、两粒……每一块砖坯里都藏有数十粒。他手捏着小石头,搓掉粘在表面的砖泥,思忖着。他的眼里是满满的关中汉子的倔强。几十万的砖坯晒干后,被堆垒进长而宽的轮窑里。泥坯在日夜不熄的窑火中修炼。中年男人——我的父亲,像个“赌徒”,在等候开宝的时刻。
窑火稳稳向前引燃,一半煅烧,一半冷却。泥封的窑门被砸开,热浪喷人,泥坯变红砖。父亲急切地钻进热烘烘的窑洞里,拿起一块微烫手的砖块,掂了掂,再拿起一块,轻碰撞,声音脆响。他面露悦色。
几十万的砖很快被送到远近盖新房的院落。然而没过多久,退货的人陆续上门。那些粗糙的小石头并没有让泥坯修成正果,红色的砖块经不起水浇,碎裂。母亲急得转圈圈,嘴皮子能磨破给人解释。结局是退款,停产!父亲日夜睡不着,他不服输,又外出考察选址,决定搬迁。
母亲发了难,重建砖厂,那不是鸟儿垒窝啊!可无奈的她只得继续丢下儿女,再一次随夫向北百里地,平地起厂子。在资金紧张,技术人员缺乏的情况下,拆装机器、修建轮窑、外地招工等等,是我至今也无法想象的难,但父母还是把厂子重建成功。但是命运再一次和父亲开了同样的玩笑。人说唐王陵(昭陵)是风水宝地,可父亲在这方风水宝地上输了他半生的打拼。那些粗糙的乳白色的料礓石,它们和当地的人一样,是北山的特产,它们以根深蒂固的特质和优势,击碎了一个外乡农民致富奔小康的梦!
十年呀,父亲带着激情和梦想出门,顶着风雪烈日,披着星月之光跋涉他乡,却兜着满怀的挫败和不甘心归乡。
其实,早在80年代初,父亲就在我们村外创建了全乡第一个砖厂。那时候,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行人”,现在来说算是企业家吧。大概是我八九岁时,我们全家从村里老屋搬到村外的窑厂住,后来村人一说我们家娃娃,就是“窑上”的娃,那种优越感至今难忘。后因种种原因,砖厂才迁移至昭陵以北。也许是命运的安排,父亲苦心经营砖厂半生,却成于斯败于斯。他就像路遥笔下的孙少安一样,一次又一次遭受砖窑带来的毁灭性的磨难。
母亲也曾埋怨父亲一辈子死犟,不听她的劝,烂了家底误了孩子。那段时日,家里掣襟肘见,上中学的小弟学费都是问题,母亲愁得眉头拧成了疙瘩。父亲总寡言,精神状态也不大好,让人很担忧。
一个秋收时节,父亲踏上了去新疆的路,走过南疆的库尔勒,走过北疆的火焰山……磨破双脚,在西北风的呼啸中辗转,转运回一车一车黑乎乎的油泥(棉花籽油渣),换回维持生活的所需。家里的日常开销在父亲的奔波中日渐宽裕。之后,每年棉花丰收后,父亲都要去新疆,还带回了和田的美玉和甜腻的葡萄干。
父亲用他曾沾满黄泥的手换做沾满了黑泥,再一次擎起了我们家坍塌的天。
“突突突……”三摩車进了院子。
车上装着一块两米多长的老木板,停稳车子,父亲说:“你看上哪段用哪段。”我顺着一头选了一截满意的。
父亲将木板卸下来放在地上,进屋找来铅笔和尺子,按我的要求画好尺寸,再抱起木板固定在半人高的夹板器上。他双手握紧锯子,上半身前倾,顺着线来回拉动。锯到一半时卡住了。我要帮忙,父亲说:“你别动,弄脏了手。”他放下锯子,两手用力扳松卡手,翻转了木板,再可劲拧紧。然后拿起锯子对准锯口拉动,憋着一口气锯断木板。如此重复锯好所需板块,再找来角磨机,插电、打开开关,圆形的钢丝刷飞速转动。父亲弯下腰,脚踏木板,撅着屁股,双手摁着刷头磨着板子两面和边角。滋滋啦啦的声响中,积满尘灰的木屑飞溅似花,溅到他的眉上、脸上,像雪落在北山深深浅浅的沟壑上。
放下角磨机,父亲直起腰,抬起右胳膊擦了擦额头和鼻尖,蓝黑色的衣袖上立刻印下一道湿湿的灰白。然后转身去工具架上找来了铁锤和钉子。
低矮的木墩子,显然不适合腰围快赶上裤长的父亲坐,粗重的喘气声、咚咚的敲钉声,丝毫没有冲淡他的专注。大概是木板放置太久的原因,钉最后一块板子时掉了一角。父亲咂着嘴,说“可惜了!”便拿起碎片琢磨片刻,小心地把它嵌进去,起身找来小钉子,从两边轻轻对砸进去。让我惊喜的是,父亲那粗糙的皴裂着黑色口子的手,竟然也像个裁缝的巧手一样,把它修补得不曾开裂一般。
父亲说得打磨光再刷上漆,才防水耐用。于是,粗砂纸细砂纸全用上,末了,清水漆刷一遍晾干,再过一遍。整整一个下午,一个本色的、光亮的小置物架,犹如一件古朴原生态的艺术作品从父亲手中诞生了,废弃的旧木板也便有了新价值。朋友看到后说:爸爸好手艺,也疼爱女儿;同学说:有爸在,天是高的,地是宽的……
2021年农历十月十一,我的母亲去世,十月十六日安葬。
安葬那日早晨,天还未亮,我去灵堂前给母亲上香。走出大门,冷风扑面,不由我哆嗦一下,裹紧薄薄的孝服。灵堂前,我看到父亲竟然站在那里!他一手插衣兜,一手垂着,目视屏幕。屏幕上,母亲微笑的面庞一张张闪过。音容犹在,却阴阳两隔,不知他已站立多久!
那瞬间,我泪涌双目,才发现往昔精神的背影此刻是那么苍老,如寒风中一棵掉光叶子的老树,在黄的白的菊花中孤立、落寞!良久,父亲抬手摘下眼镜,另一只手擦拭着眼睛……
我幡然醒悟,这几天,我们只顾自己失去母亲而痛而伤心,竟忽略了父亲深隐的痛。凄冷的风中,我
这些妩媚和灵动,就该是春天的样子。这个春天不会再是寂寞中繁盛。一场全球的病毒灾难,祖国三年的坚守,终是春回中华大地。当人们被浓郁的春色包围之时,一定会发现,生命复苏的样子原是这般的明媚,蓬勃!这明媚中蕴含着新生的希望!散发着蓬勃的力量!
寂静的河畔又喧闹起来了。天空,飞着彩色的蝴蝶、黑白的燕子,还有橘色的小蜜蜂……风筝下,人影攒动,两个一对,五个一堆,每个人的眉眼上都飘飞着自由的欢悦。每个心灵都如同飞上了天空的风筝,轻松、欢快。
逆水而西,走过人群,车流,走向安静。
河滩上,去年春天挖野菜的那一大片土地,一半土已翻新,蓬松而干净的黄土地安静地等着谷雨时节的播种。而另一半已搭建起了白色的塑料大棚,靠近路边的棚上写着:采摘奶油草莓。醒目如红透的草莓。大棚主人说,这几年为春节备育的草莓都被疫情耽误了销售,受到影响不小,好在今年春节疫情缓解,人们可以自由出行,生意红火的像烟火四溅。便想到鄠邑区办养殖场的小兄弟,他的青脚麻鸡大概也可以出栏了,运往千家万户的餐桌上。
多好,生活终于回归正常了。
于此安然之境,坐下吧,坐在广袤的土地上,让身体同草木一样汲取地气;坐在春天中,让阳光温暖生之疾苦,生之薄凉!
头顶是蓝蓝的天,脚下是厚实的地,听风声如歌,望南山挺秀。而或远,或近的你,是否安好呢?要知道,这一场全球性的灾难让那么多的生命已停留在冬天,看不到此刻的春色了!亦有那么多的人还不能坐在阳光下。
人生,滋味百般,生活从来少不了悲喜,走出大悲或大喜的人,方才懂得珍惜,能看透无常。相伴无长久,安生难无恙,是疫情之殇凝结于心的深刻感受。曾经,无数次静坐山林间,感受草木土石生之意义,悟流水风歌之虚怀,想天地乾坤,苍穹浩渺,人,微若一粒尘,不管灵魂有多么高大,而面对天灾人祸,血肉之躯甚不及草木,更不及一块顽石。
日本作家野坂昭如在他的小说《萤火虫之墓》里说“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走着走着,就明白了,什么将来,什么名利,都重不过长情相伴,重不过生之安好!那么,请你珍惜每一天,好好活着好好爱,爱自己,爱生活,爱该爱的人,做想做的事,便不负了真真切切活一回。
一片白云悠闲地飘到了秦岭的山峰上,又飘到了山后,山峰便似缷了帽儿般轻松。一会儿,又一片白云飘在了山顶上。山峰总是被云朵儿淹没。想起一首歌:
就算再高的山峰也被云朵儿淹没
就算再美的湖泊也怕西山的日落
就算再俊的人儿也被岁月儿看破
就算再亮的烛火也会被风儿吹过
一笑而过的心儿又蹉跎,
啦啦啦花儿又开了?
你看,春又来,花又开!再冰冷灰暗的冬天也被暖暖的春风吹走了。或远,或近的你,若安好,便胜似春暖花开!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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