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时光会淡化很多很多的事,但也会沉淀一些东西,使其永驻心田。
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县城一中读书,住校。因为紧张的学习和自我加压,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周末就到了。
每到周末,不是缺吃少喝,就是弹尽粮绝。不得不一周又一周,卷起裤腿,一路向着城南的方向走去。上上下下,翻越两道山梁,穿过四条长沟,徒步三十里,回家索取给养。
返校时,身上疙瘩连串。背着母亲亲手张罗的馍馍、炒面、洋芋、黄面,手里提一瓶供煤油炉子一周所耗的一斤煤油。
那时,光秃秃的黄土丘陵,七月流火。周末下了最后一节课,赶紧回家。翻山越岭,一路小跑。
记得那是1981年,十七八岁的我,在一个夏日的周末,回家赶路。适才间,还是毒日直射下的汗流浃背。不一会,却是浓云密布下的暴风骤雨。荒野中的我,一下子沦成了十足的落汤鸡。
一双近乎磨破脚底、且将露出大拇指的布鞋,在泞泥的下坡滑行中,瞬间就变成了一对小可怜:满是泥巴,龇牙咧嘴,里面渗透了泥浆。不仅鞋外打滑,鞋里也在内耗。索性脱掉,提在手上,赤脚而行。
大雨瓢泼,雷声炸响,十米开外,一片密密蒙蒙。向着山下走去,七弯八拐后,已到宋家鼻梁村面山的悬崖边上,不由得神经绷紧,提心吊胆。
此時的崖边小道,已经形成了泥流。顺着向外倾斜的路面,泥流向下泼洒。猝降的寒冷,早已被忽略。只担心,如果滑倒一觉,极有可能会被掉入几十米深的沟底。后果,真不堪设想。
小路拐了个弯。就在这时,突然发现,前面有一妇女,体型又矮又瘦,肩挎背包,怀中还抱个婴儿,与我同向艰难寸行。
略过雨声,婴儿的啼哭和一阵又一阵的雷声,交织在一起。哭者凄厉,听者陡添惶恐和忧虑。
此时此地,根本遇不着、看不到有什么避雨的地方。
一种责任感、使命感油然而生。
“我是小伙子,我是男子汉,我比那孩子的妈妈要壮实得多!我若抱着那婴儿,要比她妈妈抱着,会安全很多!”这些想法,陡然从脑中冒出。
不及多想,我便加快速度,迎头赶上。
撇下手中的泥鞋,抹一把雨水肆流的脸,向她喊:“我来抱吧!我们同路。”不由分说,伸手要过襁褓中的婴儿。
那女人似乎说了句什么,随手捡起我那双泥鞋。打湿的乱发,裹了她一半的面颊。
我在前面滑行,她在身后紧跟。暴雨还在一个劲儿地下。
我们又是颤颤巍巍,又是战战兢兢,滑行了大约十余分钟,跌了两三觉。感谢上苍,千幸万幸,孩子无恙,总算安全到达沟底。平时这段下坡路,快走,也就三分钟。
蹚过还没有发山洪的沟河,我们向上,开始爬陡坡。那是一段六七十度的梯子路。暴雨中,我们的双脚十个指头,尽力向下向内弯曲,以增大与路面的摩擦力,但仍免不了“进一步,退三步。”
约莫又过二十来分钟,终于爬到了山腰——宋家鼻梁村。
那女人指着前面左手的方向,说:“到了,那个门,就是我家。”她面带感激、欣慰的笑容。
“啊,到了?!原来你就是这个庄的!”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终于完成了一桩神圣而光荣的使命。
随之,我把入睡的孩子递给她。
“快,到我家缓一缓,喝口水再走。”她大声地说。语气里,透出恳切和坚定。
“到了就好。不用了,我还要赶路哩。你赶紧回吧。”
她三步并作两步,挡住前面的去路,非要我去她家坐坐不可。
此刻,确实像在冒烟的嗓子眼,暗暗催我:“去吧去吧!”遂言不由衷地迈进了人家的门槛。
屁股上沾满泥水的我,在他们一家的热情招呼中,也不好意思坐下。记得我是站着,和他们随便聊了几句后,一骨碌喝过一大碗凉开水。口里、嗓子里一下子痛快极了。便赶紧告辞。
她把面值一块的两张纸币和一斤全国粮票,不容我争辩,塞进我的衬衣口袋。那可是我以前从未遇到过的、别人绝无仅有的出手大方。
要知道,20世纪80年代初,老百姓手头常用的纸币面额,还是分分钱,角角钱。至于粮票,只是六七十年代“脱产干部”在家吃“轮轮饭”时,在饭桌上见到过,也只见过“甘肃粮票”。
不管多少,分文不收。我压根就没有想要。尽管那时,连一角五分买一斤煤油的钱,父亲有时都拿不出来。
在出她家上房门时,我把那钱和粮票迅疾掏出来,放在了炕沿。一溜烟跑出门,继续爬山赶路了。
人,有时,也会被自己感动。有的感动,也就一时;而有的感动,终其一生。我感动于当年那颗善良而纯粹的爱心,感动于那次果敢而别无多虑的担当。
四十年后的今天,偶然也会想起此事。在脑海的深处,我又似乎看到了:那天突如其来的暴雨,那天悬崖之上的泥流;又似乎触到了:那天暴雨无情的拍打,那天寸步滑行的颤栗;也似乎听到了:那天那婴惊惧的哭啼,那天那个欲要撕裂天空的响雷。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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