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后头站东家着嘞”。米脂东大街过去就是一条人流如潮的商贸街,铺面的形制几乎全是“前店后宅”,前厢房是拉骡扬马、张罗买卖的工作区,后宅院那是吃喝拉撒的生活区。旧社会像如“绥米”(绥德米脂)两县的富户和员外,开铺面,闹生意,需打得字号,请得掌柜,多是外聘来有经验、有头脑、精通生意的买卖人当掌柜,来招呼料理货物进出,银两收支。不一定沾亲带故,但忠正应是第一位的。旧以前“一仆不侍二主”的忠义思想一直占据社会主流,若或有掌柜贸然背叛东家,其人气、威信自要大打折扣。怕只怕“敞嘴掌柜”“甩手掌柜”“烂卜摊掌柜”还有那号“揽不攒掌柜”。
东家信任放手,说一不二,掌柜尽心攀力,信义行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是最为理想的主仆关系,这一套章程大都从天津口岸和山西商路上斅(xiao)来的。
摊帐不大或者心存芥蒂不放心外人时,自然也有又做东家自兼掌柜的。店铺中层层管事的有称作“二掌柜”,下面有些资历的有称“大伙计”的,一般打杂儿、跑堂及学徒自是“五壶四把”(茶壶、酒壶、水烟壶、喷壶、夜壶,笤帚、掸子、毛巾、抹布)的伙计了。
“一样的生意两样做”,“紧提酒,慢打油,瓜桃梨枣秤抬头。”“老店不断陈货”“死店活人开”“字号生意三件宝,货全价稳态度好。”“人没笑面休开店,会打圆场好下台。”“柜上站三年,见人会相面。”……总之,生意行里根深梢长,不像我等“白识棒”单就知道人家“一个钱儿买的,一个钱儿不卖。”
无论如何,精打細算,人前人后,吆五喝六的“掌柜”要算是台面上的体面人物,引人高看、抬举和敬重自在情理之中。
有一首老民歌叫《揽工歌》,这样唱道:
揽工人儿难,(哎呦)揽工人儿难。
正月里上工(就)十月里满;
受的牛马苦,吃的是猪狗饭。
掌柜打烂瓮,(哎呦)两头儿都有用;
窟窿套烟筒,底子当尿盆,说这是好使用。
伙计打烂瓮,(哎呦)挨头子受背兴;
看你做的算个甚?真是一个呀,丧呀丧门星。
好一个“掌柜打烂瓮”!就是这句词,年年岁岁,传传唱唱,竟然演变成一个经久不衰、发人深省的典故了。
瓮是个好东西,水瓮米瓮面瓮酒瓮酱瓮醋瓮都是打不得的,把瓮打烂谁哪也不光彩。退一步看,伙计的打,瓮也烂了;掌柜的打,瓮照例不得新了,“老虎也有个三点盹”啊。问题恰恰是在圪台上的掌柜跟平顶子伙计,一样样的事情,却是三等两样的了断。
伙计打烂瓮无疑是事故,遭谴责、遭打罚那是该的。掌柜的打了瓮则是故事,非但不见一点儿懊悔、自责、检讨的意思,反而是以“不蒙意故”的开脱,以“塞翁失马”的圆裹,以“瞎事里有好事”来庆幸,甚而至于“偏偏吤遇个端端吤”的喜出望外。如何就“取得真经是唐僧的,惹下的祸是悟空的”?
看似说笑,实留话柄。
其实里面暗藏一个问题,本来“风成于上,俗化于下”的规矩,只能是一把尺子,须一杆尺子量到底,拿陕北话说要“天公地道”,“一碗水端平”。但是世间确实的情况却是,规矩要看是谁定的?又由谁来认定和执行这般闪失和过错之责。自不然,所有围绕“打烂瓮”这个事情的解释权和责罚权都在“掌柜的”那里啊,“革命还能革在各自的脑上?”“嘴是个粉粉的留下说人的。”
规矩这东西,其实就好比一团硬不来的起面,可此起亦可彼伏,可揉捏,可通融。又好比繌眼眼笊篱,窸窸窣窣,网开一面着自便就消汤了。规矩因此很难是个东西。
规矩捣烂之日,正是人心溃烂之时。
鲁迅先生的《呐喊》尖锐地剖析和淋漓地批判了国民的劣根性,其中自私、折中、要面子、自欺欺人和等级、特权观念的倚重等等全是病入膏肓的顽症。
掌柜的永远有掌柜的一套。
万法归宗,人间大同。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