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柴桑,琵琶亭,白鹿洞,浔阳楼,大江与大湖,九江给我的印象就是气势和深厚的历史底蕴。这一次行走,却又从悠久中感受到现代勃发的诗意。
陶渊明有一首《四时》诗是这样的: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
我喜欢陶诗,以前读陶诗,只是关注他的隐逸、归田园居、桃花源式的理想。及至中年,再读陶渊明,就感觉他是特意在天地间修行。那种修行,是完整的、有计划的,尽管生活常常无情捉弄,他依然由着自己的心,潇潇洒洒地生活,他的精神始终高洁。即便是普通的写景,都深含着别种寓意,《四时》就是这样。又忽然发现,这诗似乎就是为我们兄妹三个写的,春水是我笔名,我妹秋月,我弟夏云。有人开玩笑说,你妈要是再生一个就好了,凑齐春夏秋冬。玩笑了,先打住,我爸高小毕业,我问过他,他读书时根本不知道陶渊明这首诗。
陶宗仪在他的笔记《南村辍耕录》中,多次写到陶氏的谱系和世系。他中年后从台州移居松江的著名草堂叫南村,就来自陶渊明的“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陶宗仪晚年有诗云“南村差似浣花村,惭愧山巾宰相孙。独抱遗经耕垄亩,病辞束币老丘园”,而且陶宗仪的朋友们,也经常以陶渊明或陶弘景后裔来称赞他,赞美他的品德如先人,赞美他的诗文如先人。显然,陶宗仪是有意识地追陶、念陶。
壬寅秋日,一个晴朗的早晨,柴桑的陶渊明纪念馆尚未到开馆时间,文友就陪我进去参观了。虽第一次来,心里却已惦记他无数回了,他的诗文勾画出的不少意象深刻我脑海中,我相信,喜欢他诗文的人的心中都有着自己的陶渊明。或许我是当天的第一位客人,讲解员积聚起的热情将陶诗念得激情四溢,听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时,内心忽然感叹起来。“草盛豆苗稀”这一句,我曾用作QQ签名十几年,那时管着单位的经营,体力智力都疲倦得很,即便这月业绩再好,一到下月初,报表全部归零,用力多,收获少,年年艰难,简直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陶渊明啊。
归来亭、书法长廊、菊圃、柳巷,纪念馆不大,却林深茂密,颇显幽静,看着眼前的景色,常会跳出他的一些诗句,我想,这算是对他最好的纪念了。陶靖节祠内,陶渊明立于正堂,头扎漉酒巾,神情庄严,手握一卷《山海经》,他在思考什么?我以为,是在努力寻找他那个时代自己的生存法则,不苟且,不偷生,安贫乐道,自然不会为五斗米折腰,不过,存的酒已经喝完,明日的酒在哪里呢?这也是个大大的问题。
苍松环抱,层林叠翠,陶渊明墓就在馆后的山坡上。青石牌坊,几十个台阶,拾级而上,一座大大的墓陵,神道、碑亭及楹联齐全。讲解员说,原墓在别处,元末兵乱墓坍,明代重修,眼前的墓是依原墓修建的。我思忖,即便有墓,一千几百年的时光,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留下了。陶渊明贫困而死,简简单单,草草下葬,“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他根本不在乎,甚至都预估到了死亡的时间及坟茔的环境:“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拟挽歌辞》)荒郊野外,土坟可以堆得高大一些,听风接雨,再日日迎着阳光。穷困怕什么?一个人躺在天地间正好!嗯,陶渊明其实是不用碑的,他的墓志铭都在人们千古传诵的诗文中。
转了一大圈,没有发现菊花,原以为陶渊明纪念馆应该是以菊花为基本底色的。匆匆赶来的馆长说,菊圃原来有种植,今年特别旱,重新规划了一大片,明年就可以采菊东篱下了。馆外有个大池塘,荷叶在晨阳下显得特别鲜亮,尽管绿叶与枯枝相交,依然生机动人。
长江边,登浔阳楼,在宋江题反诗的情景中热闹一番,依楼远眺长江,喝酒喝茶听水浒,好地方。距浔阳楼不远,就是琵琶亭。亭台高耸,但亭外大栅栏紧闭,只能遥望。其实,登不登楼、看不看亭,都无所谓,反正,白乐天那晚“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时候,一定没有楼,也不会有像样的亭台,它只是湓浦口的一个渡口而已。此亭,最早的历史也只能是宋代所建。
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闰五月十八日,江南的六月天,酷暑的前奏,闷热交加。傍晚时分,一只大船从山阴的鉴湖出发,陆游开始了漫漫的入蜀行程。此前,他已经做过镇江通判、隆兴通判,在家闲居五年,这次还是去做通判。夔州,他知道,五千里地以外,偏僻的蛮荒之地。
过运河,入长江,两个半月后的八月初三,陆游的船到了琵琶亭。此地是江州,在这里,他收到了夔州寄来的文书。陆游在《入蜀记》中没有写文书的内容,应该是一般性公文,宋代官员的调任迎送,套路挺多,宋仁宗就曾下诏,对迎送的距离、人数、费用、等级都作了明确的规定。夔州的文书表明,来迎接陆游上任的差吏已经在出发的路上了。
浔阳这条江,真是太有名了,陆游的耳边似乎响起白乐天的叹息声。在江州,他拜见了知州、通判、发运使、发运使干办公事、察推诸官员,这是礼节。不过,他没有过多写白乐天,即便众官员在庾楼宴请他,他也没多写。或许,陆游心里,白乐天的诗过于浪漫,尽管《琵琶行》极著名,他还是喜欢不起来,短暂被贬,只是小伤感嘛,而纵观白乐天的一生,也算是过得优雅,再看看眼下自己颇为狼狈的生活,距离实在有点远。
陆游上庐山的四天,很充实。太平兴国宫、东林太平兴龙寺、慧远法师祠堂、神运殿、华岩罗汉阁、白公草堂、香炉峰、东林寺、连日游历;焚香、拜佛、看碑、看画、看山、看峰、听钟、听泉、听鸟、品泉、品茶,夜晚甚至拥炉。山中的寒,和船上的终日挥扇,完全是两个季节。
陆游不太喜欢白居易,与心情有关。我还是挺崇拜白大诗人的,我有一个不太用的笔名叫“白乐天”,尽管没经大诗人许可,但也是字字有来历:“白”是因为我老家的小村叫“白水”;“乐”嘛,姓的谐音,我甚至还为自己的一个杂文选集取名为《乐腔》;“天”,我最早的笔名叫“陆地”,儿子出生就给了他,自己再取“陆天”,邮箱的名字干脆就叫“landsky”,大地与天空。不是我野心大,只是不想受太多的约束而已,想做一只鸟,在天地间自主遨游。
站在琵琶亭外,脑子自由飞翔了一会儿(应该是胡思乱想),起身要去庐山东南麓。藏在密林中的白鹿洞书院,还有将书院打造成千年品牌的朱熹,一起将我的脚步拉快。
从隆兴到乾道再到淳熙,宋孝宗在位近二十七年,共使用了三个年号。淳熙六年(1179年),朱熹出任南康军知军,治所就在今天庐山脚下九江市星子县,他一到任便关注了曾经辉煌的白鹿洞书院。
这一年秋天,南康军大旱,朱熹深入乡间视察水利,顺便考察白鹿洞。当他站在白鹿洞书院的遗址前,面对残垣断壁、丛生荒草时,还是大吃一惊,这座始建于中唐、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盛极一时的庐山国学院,怎会衰落到如此境地?朱熹环顾四周,这里四山环绕,林木葱翠,贯道溪汇集了两道溪流,穿流而过,远处五老峰之中峰,绵延数十里,如万马奔腾,正好是白鹿洞坚强的屏风,实在是一个读书讲学的好地方。朱熹知道,庐山一带,佛寺、道观密布,建了毁,毁了建,为什么眼前的书院不能重建呢?况且,这里还曾经有宋太宗所赐的经书,自己不来这里任职也就罢了,来这里当领导,如果听任其荒废湮没,于国于民皆有所欠缺,白鹿洞书院必须重修,而且还要有制度保障。
大门,书堂,东西二斋,白鹿洞馆,二十余间小屋,勘书台上亭,贯道桥,书院的外围建筑,朱熹用他的智慧与人格魅力,在任期间与离任后,将书院修得有点规模了。三十多年后,朱熹之子朱在知南康军,他继承先父遗志,新建“前贤之祠、寓宾之馆、阁东之斋、趋洞之路”,扩建礼圣殿、直舍、大门,还修复了其他的旧有建筑。彼时的白鹿洞书院,规模宏大,远非其他州郡的学校所能及。
朱熹重修书院,目的就是为儒学正本清源。读儒家经典,科举考试并不是最终目的,而是要通过阅读与钻研经典,不断修身悟道。
朱熹亲自制定的白鹿洞规,我一条条仔细阅读:
五教之目: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
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教,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处事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从学习方法到为人处世,大道理,小细节,每一条似乎都可以从孔圣人那里找到源头,苦口婆心,循循诱导,明理修身,然后推己及人。按照朱熹的设想,读书、修养、济世,这三者是可以达到完美统一的。
朱熹看着有些上规模的书院,眼前闪来“鹅湖之辩”的场景。彼时的朱熹,已经完成了四书集注,理学体系初步建立。对他来说,与陆九渊的这场辩论是必需的,只有通过大辩论,他的理学体系才能构建,学说影响才能扩大,他力图使经学、史学、哲学及文学,都能有机地融入理学中去。不过,辩论归辩论,友谊归友谊,朱熹知道陆九渊的分量。眼下,白鹿洞书院修成,还需要名师来撑场,朱熹想到了陆九渊。接下来的场景是,朱熹热情相邀,陆九渊迅速来白鹿洞讲学,陆大师就《论语》中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作了深入浅出的阐述,《白鹿洞书院论语讲义》名扬天下。陆大师在台上讲,朱大师在台下听,不断点头赞许。课讲完,朱熹高度评价,说陆九渊讲得恳切明白,并切中时弊。今天看来,朱陆的鹅湖之辩,观点其实不完全对立,而是互补,真理不辩不明。
朱熹亲自讲学的铿锵声,自然常在白鹿洞书院的上空回响。他耐心细致地讲述他的教义(《白鹿洞书堂策问》),在离开南康的告别宴会上,他又语重心长地讲张载的《西铭》,并以刚刚发生的官宦子弟在南康城闹市骑马奔跑重伤穷人孩子为例,表达凡天下衰老病弱、各类残疾、鳏寡孤独者,皆是我同胞之深厚人文情怀,谆谆之情,悲悯之心,在座听众莫不深深触动。
朱熹、陸九渊之后,王阳明、湛若水、王畿等大家纷纷前往白鹿洞书院讲学,白鹿洞书院渐成中国古代最著名的书院之一,但在书院的发展历史上,朱熹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千年白鹿,朱子为最。
长江自唐古拉山脉汩汩而出,一路奔腾而来,行至九江段,古代称为浔阳江,县治就在浔水之阳(长江以北)。陶渊明、白居易、朱熹,他们都是九江重要的人文符号,都是震古烁今的大书,我一一亲密接触,内心重新诠释。在浔水之阳的八里湖畔伫立,感受一望无际的壮阔,忽然觉得,以厚重历史为底蕴的九江山水文化,已经有了全新的融合。
——选自2023年1月4日《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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