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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 色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13599
郑有义

  人这一辈子,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底色。某种意义上说,人生有底色,生命便有支撑。

  我的正面身份是:公务员、高级记者、部队干部、企业老总,底色却只简洁而深深地印着两个字:农民。

  我出生在江西的贵溪,父亲的老家是辽宁省开鲁县,参军四野。三下江南、四保临江,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父亲的给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是我一生中最尊敬、孝敬、从不敢有半点轻慢的人。

  那一年,我随父亲从江西回到了东北。这是一个“皇气”浓重的地方,据《清朝文献通考》记:“……明为海西卫叶赫、哈达、辉以三部地,并于哈达置南关,于叶赫置北关,互为通市之所。国初削平三部,天命间设盛京围场,协领守之。”满清时,这里大林莽莽,原木森森,似墨绿的沉甸甸的大湖,神秘而又静谧。皇帝巡幸时,牵鹰驾犬,跑马围猎,却只如飘落了几片树叶,激不起半点微涟。

  这里的文化是古朴而美丽:梅花鹿是普救众生的仙女临凡,张三进宝招了驸马,王六行善得了狗头金,人参姑娘爱穷小……三间房,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为无上享受。这文化,陶醉了别人,更陶醉了自己。于是,八十老妪成了“围场”文化的传播者,顽强地把这美丽古旧的传说熔铸在孩子幼小的心灵。这些传说所沁润的人生观、价值观也悄悄地渗透进了我们的血液。

  我从这样浓重氛围的乡间走出来。走进县城、走进省城、走进京城。当过工、农、商、学、兵。诸多变化,骨子里却是万变不离农家其宗。

  我实际是一个很跟不上形势、很不入流、很“老土”的人。“皇家围场”的文化,忠孝节义这些被有些现代人早已被视之为过时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我的思维和行为。我崇尚“士为知己者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道德准则,我始终不忘并发自内心地喜欢寄菊东篱的恬淡和悠然。

  我不是一个环境决定论者,但我肯定环境对人的意识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东北的那个小山村给我打下的印记挥之不去。面对后来各种工作岗位、社会地位和身份的变化,我无时不老实招供自己是农民。这既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故意作秀,而是骨子里实在无法把自己和农民剥离开来,那里的山、水、情、人,已是我生命与身体的一部分,那田野的泥土味、河边的水腥气、夹杂着鸡鸣犬吠中的袅袅炊烟,总是让我浮躁、让我心安。

  小时的故乡,那时麻雀多、树多、水多、绿色多。小小麻雀被“平反”后,越发与人亲密起来。在春的嫩青、夏的浓绿、秋的金黄、冬的洁白中,在房檐下、电线上、树林中、场院里,总可以看到铺天盖地的麻雀,呼啸而来,欢叫而去,在田野里喧闹,在粮堆上跳跃,无处不在,乡村因有麻雀而生气勃勃。冬天,农民把一车车农家肥送到厚厚白雪覆盖的大地,一堆堆,横看成排,竖看成伍,壮观极了。铺了农家肥的地,又黑又暄又软,抓一把,真能攥出油来!我家的村东头,是一条小时常去打鱼的河。水里挤满了鲇鱼、鲫鱼、老头鱼、葫芦子、川丁子鱼,一网下去捞半盆。那水也真清亮,一座木桩河坝分开,坝上,水面波平如镜,绿树、蓝天、白云,都在河里静静地映着。坝下,则是白练般的瀑布,对着太阳看去,常映出一轮五光十色的虹来,更有一团团半尺多长、专嬉浅水的银白色偏口鱼,在虹中蹿腾跳跃。两岸,是足有一公里宽的湿地,长满了树、苇、草,水氣极重。冬春之际,常见一条翻腾的雾龙神秘地蜿蜒几十里,那裹着水草鱼儿气息的、潮潮的空气,吸一口都是甜丝丝的。

  我参军时已是20世纪70年代初了,这里还闭塞得连电都没有。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母鸡肚子小银行”。钱虽少,却处处荡漾着洒脱、大度的宽厚与芬芳。一家杀年猪,全村人去吃酸菜白肉血肠。一家娶媳妇,全村办喜事。一家发丧,满屯不动烟火,与家人一样分享孝带。来了客人,你不必为措手不及而发愁,东邻西舍自会送来时令鲜菜。你对在山村的苦度不甘,他们说,“争口气,有出息的进城去!”你小有不顺,他们又告诉你,“还是这里的小葱蘸酱最养人,回家来!”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这是一种真正农家独有、古老而又传统、却极其珍贵的价值观念。

  我走进了县城省城京城。家里却几乎成了乡亲们进城看病的导诊站、招待所和售票处。每每目睹囊中羞涩的乡亲们面对巨额药费的凄惶,看到一旦有大病,便惶惶不安的乡亲们。看到在霓虹闪烁的长街上,他们如进“大观园”的茫然,看到美食华服的个别“城里人”向我的乡亲投去的异样目光,多少次令我扼腕不平而长夜难眠。

  农民习气我确实挥之不去。做上市公司老总时,也算签一字可调动几百万、上千万资金的“过路财神”。却由于农民的习惯使然,在出差时,像互助组“梁生宝买稻种”那样,一个个地比较着住最便宜的宾馆。以至于合作的企业在多方暗访,确认这“老总精神没毛病”之后,感动得直接给集团领导写信,认为“有这样的老总,贵集团发展指日可待”。

  这些年来,我依然“农民”。最喜欢的还是街边的小吃大排档。喝咖啡仍不愿浅斟慢酌式的“文明”而做“牛饮”。除了应付场面的无奈,我不喜欢穿标志着文明与修养的劳什子西装。采访时,端不住“身份”,遇到好喝的羊汤,可以一气三大碗,大快朵颐。且笑而密嘱陪同的市长:“不足与外人道也。”

  终于知道,我的生命底色永远是农民,血管里流淌的血,骨子里的爱与憎,质朴与愚钝,正义与褊狭,感恩与漠视,包括不揉沙子的耿直,仍完全是“农民式”的“原生态”,是无法再造的本色和天然,是不被任何世俗、社会褒贬与否而左右的无奈,抑或是一种宿命。

  我珍爱我的底色。我固执地觉得,广袤的农村,是中华民族之根。在这块苍茫厚重而又古老的土地上,传统蕴含之深邃之博大之瑰美,令我们任何居高临下的解读无不失之肤浅、匮乏和苍白!这里有任何“现代文明”永远无法取代的人生价值的解说,它使我不止一次感受到古老的民族之魂的瑰美,感受和理解着这个民族历尽沧桑,内忧外患,却始终百折不挠、生生息息、繁衍昌盛的民本之所在。这个底色,我淡不了,更抹不掉。

  我想,当我风烛之际,一定会重返故土,重归那朴拙原始的清美乡间。一铺炕、一垅地,一卷书、一床琴。林中坐消无事福,月下补读圣贤书。重享“原生态”的芬芳与恩泽,那将可能是我一生中最为愉悦和静美的时光吧。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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