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竹海有很多让人流连忘返的景点,我却唯独对一个已经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情有独钟,那就是隐藏于景区深处的大悲寺遗址。可以这样说,尽管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者,它却是我心目中的圣殿。因为,那里有我们的根、我们的魂和我们第一代“新胜人”的足迹。
2022年1月12日,离我们渝西监狱下山已经进入倒计时。这天正值周末,我特地邀约了几位同事,一起去探访我们“新胜人”最早的场部大悲寺。然而,好多同志甚至是参加工作几十年的老同志居然都不知道这个地名,更不知道它具体的位置所在。好在已经是二上茶山竹海的游江海同志还搞得醒豁,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向导。
恰是隆冬时节,又逢大雾弥漫,整个茶山竹海都被浓雾包裹得严严实实,也为我们的探访之旅平添了几分神秘。
一行人驱车路过扇子湾,停在人称26公里的地段,现在是茶山竹海街道大悲寺社。步行走下公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早已被一人高的杂草丛湮没的蜿蜒山路,又穿过荒废已久的几台茶园,再穿过郁郁葱葱的楠竹林,最后来到一个遍地瓦砾的水泥坝子。
坝子外,两只残缺风化的石狮子静静地蜷缩在草丛里,兴许还在默默地打量这些不速之客。它们的主人究竟是谁,是不是我们正在寻访的第一代“新胜人”,已经无从考证了。
坝子后面,是整齐的石墙,石墙上面是陈旧的青砖砌成的几间房屋,称之为前殿。前殿中间,一条磨光磨平磨碎的石阶梯直通大门。登上石阶,进入院子。保存较好的一边,几间房门紧锁;而另一边已经破损不堪,依稀可以看出轮廓。大门背后朝向院内的石门楹上方正中央,是一颗褪色的红五星,仿佛浓缩的那一段早已远去的峥嵘岁月留存的记忆。
正面靠山的是后殿,所有的建筑几乎全部垮塌了,只剩下残缺的土墙、破碎的瓦片、腐朽的木橼和裹满青苔的石柱,以及几件叫不出名字的石制器具。断垣残壁间长满了荆棘杂木,它们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正无声地诉说着当下的寂静和荒凉、苍凉、悲凉,还有曾经的喧嚣和茁壮、雄壮、悲壮。离院子几十米开外的一角,还有一户农家,遗憾的是也是铁将军把门,唯有屋前一丛芭蕉悠然地展示自己绿油油的旺盛生命力。
说是寺庙,却找不到一丝庙宇的痕迹!没有佛像,没有僧人,没有钟声,没有香火。这些,应该是在第一代“新胜人”到来时,就已经被扫地出门了。如果是想拜拜菩萨或者发发横财,的确是走错了庙门。好在,这本不是我们的来意。
拂拭了残留的尘土,抚摸了模糊的字迹,温润了风干的记忆,回应了悠远的足音。用手机、相机照了几张相,毫无美感可言,更没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集体合影留念。“应怜屐齿印苍苔”,这就是我们要探访的大悲寺,这就是我们要叩访的最老场部!
心有不甘,我还是在红五星下拍了一张单人照,作为纪念。我想,有了这一张照片,我就可以与第一代“新胜人”来一次时空对话了。
1952年11月1日,“江津区专员公署公安处新胜农场”正式成立,“新胜”这个名字从此镌刻在一代又一代“新胜人”的灵魂和记忆深处,永不磨灭。与此同时,赵开富、姚怀银等,你们第一代“新胜人”也来到了常有猛兽出没的这儿,成为大山深处的第一代外来移民;而这里也成为了“新胜农场”的第一个场部驻地。
穿过浓雾,穿过风云,穿过硝烟,你们向我们走来。在我们的眼前,你们是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装者(解放军、公安军和管理干部),你们是一队筚路蓝缕的拓荒者,你们是一队人民政权的捍卫者;你们告别了城市,告别了亲人,告别了战场,来到这里开辟新中国另一个特殊的战场,开始从头书写一阕令人荡气回肠、属于“新胜人”自己的新中国监狱史诗。
你们用汗水书写,你们用青春书写。白天,你们开山拓荒、耕田犁地、修路挖塘、建房造屋;夜晚,你们啃窝头、睡地头、守山头、数光头。你们书写出了人间奇迹:短短的不到半年时间,你们收押罪犯达到8千多人,接收土地总面积达到14.83万亩,其中可耕地就达到了1.84万亩,包括后来的万亩茶园,成为茶山和新胜茶场的源头。也就是在这一年的5月,新胜农场划归四川省管,隶属省公安厅。同年7月,场部从这里搬迁到板桥唐家院子。当然,这里依旧是监管场地,这里依旧有“新胜人”在无怨无悔地坚守。
你们用热血书写,你们用生命书写。1953年1月25日,电话员耿黑架設电线,因公殉职。这是有史可查,“新胜人”牺牲在茶山竹海的第一人。然而,这不是最后一个,还有后来人。其中,就有我们较为熟知的人。1993年9月14日,扇子湾大面积山体滑坡,带班民警罗昭和永远地长眠在茶山竹海,并与大山融为一体,成为“新胜人”心头永远的伤疤。当然,还有生战斗于此、逝埋葬于此,永远与茶山竹海相伴的肖德富老红军。
你们用激情书写,你们用信念书写。之后,场部又从唐家院子、西山黄泥塘、红炉镇月琴坝一路搬迁到了永川城郊的游家湾,单位名称也由新胜农场、新胜茶场再到永川劳改总队、新胜监狱、永川监狱。重庆直辖后,原来的永川监狱又先后分离出女子监狱、渝西监狱。这时候,走过时空子午线的我们终于与你们相遇,你们就是我们,我们成了你们。不管单位的名称如何改变,不管场部(狱部)的住址如何改变,不管我们的隶属关系如何改变,不管我们的身份、服装如何改变,不管时代环境如何改变,“新胜人”“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初心永远不会改变!
立于苍穹之下,我想告诉你们:老前辈,你们并不孤单!你们是第一代上山的“新胜人”,而我们今天的“渝西人”则是二上东山、三上茶山的当代“新胜人”。2009年,渝西监狱从永川监狱分离,“渝西人”回到西山黄泥塘;2016年6月26日,因为月琴坝驻地山洪暴发冲毁监管设施,渝西监狱再上东山的茶山竹海,至2022年1月24日搬迁至游家湾,历时6年。当天,我在自己的博客中写道:带着对党对新中国的赤胆忠心,我们从1952年开始,一路艰辛跋涉,一路拓荒耕耘,一路撒播希望,一路安营扎寨,一路沐风栉雨,一路奉献韶华,一路守卫平安,一路定格风景,一路挽救灵魂,一路丰盈人生,到2022年1月24日,上山再下山,大悲寺到游家湾,这一路走了整整70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今天,我们“渝西人”重整行装再出发!
如今,烽烟早已散尽,当年的第一代“新胜人”,这些先辈们大多已经作古。他们的传奇故事也渐渐隐没于历史的云雾之中,唯余此地四季轮换时的翠竹森森、白雪皑皑、杏花春雨、新茶吐蕊的一派山野田园风光。什么时候我们监狱民警也能卸下肩头的千钧重负,过上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该有多好啊。
临别时,才发觉,大悲寺也不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在被柴火杂物遮掩的前殿大门外墙,留下了一副对联:“急速上前必当要认清岔路;烽烟退后安得来做个闲人。”我以为,上联对做人做事还是有所启迪,至于下联则是说到我们这些监狱民警的心坎上了。然而,那应当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奢望了。因为,我们无法铸剑为犁、躬耕桃源,仍需点化顽石、枕戈待旦。正所谓:烽烟退后我不退,大战前面再向前。
栖在明月朗照的异乡,蓦然回首,母亲和家园已远隔万水千山。
雁渡寒潭,记忆的涟漪缓缓扩散。26年前,母亲在大巴山祖屋一间低矮的茅草房里生下儿子。由于生活困难,母体营养不足,奶水奇缺,憔悴的您只好抱着羸弱的我相对而泣。此时,天刚亮,可见片片桂花在窗前飘落的情形。
不久,儿子重病住进县医院,母亲,你硬是7天7夜未合眼,与外婆一道把我从死神的手中解救出来。死神远去了,心的痛楚接踵而至:族人因为我们没有迁到外地父亲的工作单位居住(这可以腾挪出祖屋)而冷漠,而这些冷漠使我在不足周岁时便独自从1米高的街沿摔到青石院坝,在额角便留下一道疤痕并在成长的道路上演变为心灵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善良的母亲啊,您未曾吵闹,也毫不计较。只是,自含泪捂住儿子血流不止的伤口那一瞬间,您就决定以自己的勤劳为他营造一个温暖的家,一个不用看别人脸色的家。
那个苦涩的年代,妇女一年到头不休息也挣不到多少工分,贫瘠的土地收成又薄,母亲分得的粮食微乎其微。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您开始了自己的“建房工程”。日间,您早早出工,抢干脏苦累活想多挣点工分;夜里,背着我,穿过一片阴森的坟园到两里外的一个荒坡平地基。这个荒坡,前是悬崖,后有丈多高的乱石堆,使用面积不足20平方米,因耐不住旱早已弃耕多年。就这样一块地皮,还是母亲四处奔走说了不少好话盖了3个大红印章才批下来的。每夜,您自己挖自己担,非得担完50挑土石才肯回屋休息。没有灯光,唯有星光和月光静静地映照母子俩。寒来暑往,您手心的血泡换成厚厚的茧巴,脚下的土地溶入万千汗滴。终于,搬走了乱石,填平了悬崖,小荒坡变成宽大的坝子,宽大的坝子中屹立起三间崭新的茅屋。
这一年,您主动让出了救济粮份额,尽管家里仓柜皆空,尽管母子俩每天靠两顿南瓜白菜度日。
不会忘记的是,这年端午节,生产队在大队支部书记的大院坝也就是我的祖屋开会,随母亲一道前去的我正趴在坝子里玩耍时,我本家的一个婶婶辈长辈捡起她儿子掉在地上已粘满灰土的半个馒头递给从未尝过白面馍馍的我。恰巧母亲看见,您一巴掌打掉我正要往嘴里塞的馒头,另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两巴掌打出了母亲的尊严,也打出了我们穷苦人家的自尊。
母亲的乔迁之喜未能持续多久,为了挣口粮和还债,无人照看的我便被慈爱的外婆带走了。
4岁那年,年幼无知的我犯下了一个让自己终生不得释怀的错误。春节,您想留儿子在身边多呆几天,不知怎的,平时小伙伴嘲笑我“茅壳壳”的话忽然闪现在脑海,于是冲口而出:“这不是我的家,外婆的瓦房才是我的家。”听外婆讲,当时母亲您愣了好半天,两行泪水才夺眶而出。
三年后,您硬是盖起六间瓦房并把我接回了家,然后又把我送进了学堂。
随着日子的渐渐红火,家园逐渐扩建成今天的青瓦粉壁三合院。
母亲千辛万苦替我建起当地人称羡的家园。可是,最让我感动得掉泪的是,您没有把我溺爱成恋巢不飞的小鸟。您常教导我:“房子盖好,不是留给你享清福,是要你晓得妈是那么白手起家的。你要懂得妈的苦心,人再苦再穷,也要争口气,要不,家业再大也不管用。”母親坚持“黄荆条子出好人”的信条,故我自幼读书成绩总能名列前茅。
初中毕业前,母亲察觉了喜欢写点半通不通的文章呀什么的儿子的心事:“这孩子患驿马心,家拴不住他的。”于是,母亲不顾亲友的劝阻,撇开“独儿不离家”“家业再大总得有人来守”等闲言碎语,毅然与父亲一道支持儿子上高中考大学。在我们老家,考上大学就意味着离开家乡,因为自有大学生以来,没有一个人毕业后不在外地工作。可以说,作出这一决定,对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来讲,母亲不知道该承担了多大的心理压力!也正是这一决定,以及此后母亲更多的付出,赋予了我日后飞翔的翅膀。
在这以后的六年里,只知道,一年中您要养3季蚕和10条肥猪;只知道,您病了都舍不得花钱吃药,还要下地劳动;只知道,多少个夜晚,您一边忙碌一边挂念儿子的学业。
1994年初夏,临近大学毕业的我回到家,俯身告诉正在忙活的母亲:“妈,我要到监狱去当警察。”
您沉默了,一夜不眠。
第二天早晨,显得苍老了许多的母亲郑重其事地叫住我:“儿子,我早料到这一天了。也好,儿娃子就该靠自己的本事挣饭吃。别牵挂我与你爸,外面天大地大,好好去闯吧!”
此时,我哭了,母亲也哭了,尚未凋零尽的槐花纷纷扬扬地落在院子里,撒在我们母子俩身上。
母亲,倘若没有您的锲而不舍,家对儿子来说,只是一个美丽得令人揪心般疼痛的童话。如今,母亲栽在院内的槐树、桂树已成林荫,唯一的儿子却长大飞走了,父亲又忙于教书育人,留下偌大的家园是您偌大的牵挂和矛盾。梦中,我分明看见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唯有槐花、桂花寂寞地芬芳,寂寞地凋零。两鬓斑白的母亲依旧在为家操劳。家没能拴住儿子,而您压根儿没有去想如何拴住儿子,您把儿子送到了山外的世界,留下已经显得很土的家见证、陪伴您的勤劳坚毅和对儿子切切的思念。
多少次写信劝母亲出来,您却放心不下家。家,您毕生心血的结晶已成为羁绊您的重荷;家,也便由此成为儿子珍贵的巨大精神财富,您精卫填海式的兴家历程不正是给了儿子最好的翅膀和飞翔的技巧?也许,儿子幼时的冒失言语您早已忘记,对家的迷恋,只是为了留给儿子一个心灵的归所与港湾。
母亲,既然您给了我飞翔的翅膀,儿子注定还要在异乡飞翔。此际,在妹妹们的一片祝寿声中,留在偌大家园的母亲,您能听见儿子在远方的心声么?
母亲,祝您生日快乐——有生之年天天健康快乐!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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