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时候,老家不少人就开始管我叫“字匠”。我对这一称呼并不反感也并不感动。所谓闻之泰然、思之淡然。因为我相信送我这一雅号的鄉亲们本意非恶。可能在一些人眼里,是比照“木匠”“瓦匠”“铁匠”“石匠”“皮匠”等更有点文人味道的工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一种比较近乎肯定和敬佩的称谓。从少壮、盛年,这个称呼一直沿用至某一年我较长时期离开家乡。这期间有点文化的人也开始妄称我为“书法家”。每当此时,我总是如芒刺背,连呼“不敢”。相对于“书法家”的大帽子,我情愿受用“字匠”这一俗称。尽管其实难副,尽管与真正“匠人匠心”的境界距离甚远。
光阴似箭。人生的马拉松已跑过前半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小老头。回望四十余年的学习生活工作历程,以“字匠”之谓冠之,尚算比较形象贴切。
写字的天赋也算是从小就有一点吧!记得刚上小学一年级没几天,教我语文课的杜秀英老师就夸我写的字好,并在我作业本上批注“甲上”和“好”的评语。或许因为小孩越夸越逞强的定律,从那时起,把字写好,得到老师那个“好”的评语成了我每次完成作业最天真最朴素最真实的心愿。即使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在弱如萤火的手提灯下,也一门心思地把每一个字写得端端正正、清清楚楚。从二年级开始,作业开始张贴到学校的专栏和大橱窗里进行展览。从三年级开始,作业又被拿到公社的文化站进行展览。那时幼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从四年级开始,学校开设了“毛笔写字课”。教我们写毛笔字的是一位年长的老师,名叫周希久。他应该是我初习楷书的入门师傅。他对写得好的字总是会在上面用红笔画一个圆圈儿。为了得到更多的圆圈儿,我认真地临习,不论课上,还是课下。毛笔字的成绩得到不少老师同学的夸奖和赞许。自己在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同时,写字的兴趣越发高涨。现在回过头想,人的虚荣心尤其是少年儿童的虚荣心或许是促使上进的基本原动力。同时培养兴趣、打好基础也是相当重要的。所谓天分,我想也就是兴趣加基础吧。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我写字的爱好也受到父亲正面影响。父亲那时在天津工作,每月一封家书,字写得齐整有力。我便照着练习。父亲在家时也会鼓励和教育我:字如其人!字写得周正,人也会一身正气。那时我似懂非懂,但从那时起便天真地认为,自己写出来的字代表着自己。在很多年之后,我也曾求证过“字如其人”的出处。清代刘熙载《艺概》一书中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所谓“字如其人”,不是说外貌,而是说内心的思考和想法,是人品的外在体现。是人的学识、才气、阅历、修养、格局、情怀、审美等一切内涵的表露和呈现。当然古人讲的是书法,与我关系不大。我至多算是写字吧,难以登堂入室。我想当时老人家如此讲,无非是强调对待写字的态度而已。
从上初中开始,我写字的这一点点长处得到尽情发挥。从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到学校的宣传看板,都是我快意纵横的舞台。学校组织的钢笔书法展、毛笔书法展,我也不记得多少次获奖了。高中阶段亦然。从办黑板报到班级学校组织的各种活动,凡用写字之处多由我捉刀挥毫。同学们送我大号“圣手书生”。然而,求学之路因主客观原因止步于高考。高考失利后开始了代课教师的生活。从高中到小学,又到初中。期间我干得最多的是为学校的油印机服务——在钢板上刻蜡纸,然后再油印。在两年多的代课工作中,不论哪个老师印卷子,多是我来代劳。同事说我刻出来的字就是印刷体,像刀削出来的一样。当时傻乎乎晕乎乎地以为是自身价值的体现。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多是奉承,甚至是为了往外推活儿。
为了摆脱卑微的代课教师身份和增加收入,1991年10月由校入企,开始到企业上班。工作名义上是给大厂长当秘书,干办公室工作,但杂七杂八什么活都干,除了写材料之外,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内容仍是写字为主。厂子规模不小,多时近千人。宣传工作必不可少。除了有6块大黑板,另有2个宣传橱窗。从内容编辑到实际书写,都是我一个人包办。长则每月更换一次,短则每两周更新一次,以美术字粉笔字为主。如赶上有重大活动,随时更新,绝不重样。此外,会议室待客室展板看板的设计施工也是我一个人的“菜”。实际上成了多半个美工。厂区面积较大、建筑很多,凡是白灰墙面引人注目之处大约有40余处,每处墙面最短长度也有几十米。在这40余处墙面上写大字标语成了一年一度必须完成的任务。墙体字本身的特点就是“起点高”。因此几乎都是登高作业,一般是站在一两米高的大铁桶或脚手板上或大卡车上来书写。有时甚至需要爬上十几米的高处书写,自己本来晕高,脚下根本挪动不了,身子几乎贴在墙面,看不到字的布局,完全凭感觉,难度极高。写字的笔就是刷漆用的大毛刷子,根据字的大小选择大中小号板刷来用。写字的材料是我自创的室外红颜料,以氧化铁红为主,配以白乳胶或氯定胶调和而成,字写好后牢固持久,历经风雨而不脱落褪色。基本上是一年到期后再用新的白灰水覆盖后重新写,目的是保持墙体干净和标语不过时。十余年坚持雷打不动。每写一遍墙体标语,大约历时近一个月。因为面积很大、字体很大,一般的字约两平方米,大字的话就没准了,有的字为迎合人的视觉,高达三米多,宽有两米多。这项工程虽耗费时间和体力,但当时感觉乐在其中。我写这种字的时候根本不打草稿,也不画底样儿,直接挥刷就写,胸有成竹,驾驭得很好。以宋体字、黑体字、综艺体居多,偶尔伴有隶书。十余年间不曾有一年中断。无论职位如何变化,当办公室主任、厂长助理、副厂长,从未扔下这份活儿不管。每年从繁杂的事务堆里抽出时间完成这份作业。我写墙体字的效果用一些人的话说是“有两把刷子”。当有人探究方法,我往往一言以蔽之:“我亦无他,唯手熟耳。”
写材料是我在企业工作中另一项无人替代的差事,从单位汇报材料到评优评先材料,从个人事迹到单位总结,从大会发言到经验介绍、从简报到通讯、从短文到长篇,几乎每一份材料都是我一笔一画地用钢笔楷书书写而成(因为那时候没有电脑)。用一些“内行人”的话说,叫作“字如刀裁,赏心悦目”。屈指粗算,总有上百万字吧?给上级单位报材料,接收人员大多会问一句,这字谁写的?跟刻的一样。那时内心是极大的满足和愉悦。所有的辛苦和劳累都抛之脑后了。每遇重大节日或庆典,更是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写。印象最深的是建国50周年庆祝活动。厂里放了两个大热气球。下面是我书写的两个红色巨大条幅标语,分别是“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和“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极具视觉冲击力。同时也曾受人撺掇参加几次市县书画展,拿了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奖。在写字方面有了些小名气后,各种麻烦事就多了。起初是一些企业,继而是镇村、医院、银行、学校、税务、电力、法庭、电影院、文化站等单位甚至连小商贩也邀我去写横幅、标语、展板、会标、牌匾之类。大多是利用业余时间,忙时简直应接不暇,时常通宵达旦。但全部是出义务工,没有一分钱报酬。钱多的单位要给点劳务费,我每次都是傻乎乎地拒绝。可以说费力不见得讨好。顶多是一句夸赞的话,“写得还真不错”。仅此而已!镇上几个行政村谁家结婚办喜事以及庆生祝寿等,不少慕名让我写对联喜字,一年四季不计其数,有时忙得昏天黑地,眼冒金星。甚至连办白事撰写挽联挽幛之类的也被请去帮忙,也是无以数计。除了得到一些可有可无的口头赞许,没有得到也没有想过得到任何报酬,全当作学雷锋当义工,行善积德做好事了。
应当承认,“字匠”的角色还是曾经让自己受到过一点点青睐的。刚结婚时,心地善良且毫无城府的妻子就对我坦承:她的一位女同事对她说,谁跟了像你写字这么好的男人,即使家徒四壁也樂意。妻子到底是看中我本人,还是看中我会写字呢?至今无解。然而这足以使我从多年的辛苦体验中“窃取”到少有的一丝愉悦和甘甜。
岁月如流,片刻未休。经历的片断时常涌上心头。回首人生前半场,写字的剧情占据了大幅篇章。尽管耗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尽管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与汗水,但也没能写出什么名堂,没弄出个子午卯酉。更没有成名成家,连个书协的圈子也没有混进去。可以说名利皆未沾边。但始终牢记父亲教诲,无论在什么时候,写什么文字,我都从来没有凑合应付过,而是一心一意,认认真真,把每一个字的间架结构、形态点画力求写到极致。努力以“匠心”来写字,做到端正规整,绝不马马虎虎、了了草草。努力让人看了觉得舒服。
写字,虽然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名利,但至少给别人带去过一些美好的感受。同时也铸就了自身沉稳如磐、恬淡如水的性格。闲时自忖:写字的人生历程何尝不是自己规规矩矩做人的前半生写照。正是自己写字求“正”,几十年才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歪的斜的事情,包括工作和生活等方方面面。无论身处何种浮华喧嚣的世界,无论面对何种纸醉金迷的诱惑,自己始终保持立身如鼎的气节和坚忍守正的态度。没有被物欲横流所裹挟,迷失掉弱弱的小我。有时人们说我傻、说我亏,但自己无怨无悔。“一丝不苟写字,一身正气做人!”这已然成为我———一个“字匠”的人生准则。
老娘呵!再答应我一声吧
母亲百日之祭,祭奠之后在墓前跪立很久,想和老娘说说话,可怜巴巴地幻想着老娘能和她的小儿子再说上哪怕一句话,哪怕是在梦里。母亲离开一百天了,我却没有为她老人家写下只言片语的文字。虽然母亲知道她的小儿子可以写一点东西,我也常常想为天堂的母亲做点什么,但由于母亲逝后悲痛的情绪始终占据着我的内心,以至于沉重得无法拿起笔。
去年冬天有人曾预言是个暖冬,但我却从内心真切地感受到那一段漫长的彻骨的凛冽和戳心的奇寒。12月6日上午10时许我老婆打来电话,急切地告诉我,母亲在堂屋摔倒了。等我从厂里急匆匆地赶回家,见母亲两眼紧闭表情痛楚地倚靠在哥哥的怀里。我的那位在医院上班而随喊随到的好哥们已经提前赶到了,正等着我做决定,他说母亲的意识已经不好了。而当我抱着母亲喊着“妈”时,母亲却很清楚地答应着,当我对母亲说咱去医院时,母亲却语气坚定地说“不去了”。我心如刀割。母亲一生坚强,即便此时此刻,她依旧是如此坚强。我想她无非是不想让一家人为她受累了。但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救我母亲!不惜一切代价!只要有一线希望!等县医院的120救护车赶到我家时,母亲已经很难表达。赶到县医院急救中心已是过午时分。做完CT转往ICU后,主管医生告诉我们是右脑大面积脑梗死。我对医生讲,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抢救!十个昼夜,我和哥哥姐姐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医院,期待和祈祷奇迹出现。16日下午出院前大夫对我们讲,大妈的命算是保住了,但这么大岁数了,很难说会咋发展。回到家之后,一直努力想办法能让母亲吃一点东西,但吞咽几乎不可能,说明病情比想象更危重。所以只好靠输营养液和喂进一点点流食维持。虽然左半个身子失去知觉,只有右手能动,但母亲的意识明白头脑清楚,她能够叫出我和哥姐的名字以及孙子的名字,甚至当我们几个人找不到空调遥控器的时候我询问母亲,母亲清楚地说出是在写字台抽屉里。我对母亲说,您的记性真好。她说,也不中了,总忘事儿。同时母亲的意志是如此顽强,她几次示意并挣扎着下床。每当看到母亲清醒顽强而又无能为力的样子我都止不住泪流满面。我一声声叫着妈,母亲点头回应着。我和老娘说,等您好起来我扶您去院里晒太阳,母亲还是点头。母亲的后半生身体多病,虽然我曾无数次陪护她去医院,也几次挽救回她的生命,但这一次终于回天无力。我曾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哪怕母亲能度过一个月后的春节也好。然而。即使这样最低的祈望也终究未能实现。2022年1月4日(农历腊月初二)因厂里有事处理,我早上离家直到傍晚5点半才回到家中。而此时母亲睁大眼睛气息异常。等我急切地坐在她眼前握住她的手呼唤着妈,并喂了她一小勺冰糖水后,母亲的气息突然十分微弱。6时15分许脉搏停止了跳动。任凭我怎么哭喊,再也得不到一声回应。母亲一定是顽强地等着我从厂里回来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一定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却最终未能说出来哪怕半句。可怜的老娘离开了她生活了八十八个年头的尘世,去往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忧愁没有痛苦的天界。一家人悲天跄地痛不欲生!母亲最引以为骄傲的两个孙子亮亮和松松分别从北京和天津连夜返家奔丧。哥俩用手抚摸着奶奶的脸颊泣不成声。今后再也不会有他们祖孙三人促膝而谈的场景,今后再也不会有奶奶留着好吃的坐等两个孙子回家的一幕。一整夜我守护在母亲的灵床前。我知道这是自己陪护母亲的最后一夜。自此之后将不会再有老娘呵护这个家的夜晚;自此之后这个世界里再也没有疼我的老娘。第二天母亲的葬礼简朴而庄重。我以自己想到的方式尽力让母亲享有最后的哀荣。这也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
送别母亲后的一个多月当中我这个再也没娘的孩子以自己的方式为母亲披麻戴孝,心撕尽碎、如坠冰海。此间天降数次大雪,包括三七之祭后和农历腊月二十九夜里的暴雪。瞩望天地戴孝,不禁自忖,这也许就是我所认为的天人感应吧!为母亲守孝百天的日子里,我食不知味寝不安眠,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心中除了悲痛不可自制,更不可自制的是对母亲无尽的怀念!我幼稚地想着,老娘呵!能和儿子再说句话吗?哪怕在梦里。能托一个梦给想您爱您的小儿子吗?我想,您会和我说什么呢?肯定又是嘱咐做人的道理。您没有文化,连基本的文字也识不得几个。但我相信您一定会一如既往地教育我,要勤俭、要坚强、要善良、要宽容、要正直等等。
老娘呵!我知道您是一位勤劳简朴的母亲!打从小记事起,我就清楚地知道,母亲是一家当中最辛劳的人。由于父亲在津工作,家庭的重担就落在母亲的肩头。一年四季每天清晨最先起床的一定是母亲。生火做饭、挑水抱柴、馇食喂猪、清扫庭院、收拾房间……然后和男社员一样下地干活。食不果腹、忍饥挨饿的岁月是如何艰难度过的,恐怕只有母亲最清楚。因为那时哥哥尚未成年,靠着母亲辛勤的双手捱过了几年愁吃愁穿又愁烧的生活和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冬日。我还清楚地记得,白天在生产队劳动一天的母亲夜晚总是先安置我和哥姐睡下,她自个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我们缝补衣服,直到很晚才休息。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披星戴月地在生产队加班打夜战;为了积攒一点粮食,在冰天雪地的田野里拾捡高粱和麦穗。为了生火取暖,冬日傍晚生产队下班后会跑出老远搂草捯柴,直到掌灯很久才会背着满满一大栅子引柴回到家。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母亲含辛茹苦,象上紧了发条的时钟不停地奔驰着,日复一日地循环而不知疲倦。长大之后忆及,我想当时母亲是在竭尽全力让我们哥三个吃上饭穿上衣。虽然食物极差却勉强果腹、衣服虽破却尚能御寒。即便在那么困难的时期,每到过年母亲也总是想尽办法为我们做一套粗布新衣服。而她自己一身衣服穿四季,缝缝补补穿多年。可以说在这个家里母亲吃的最差、穿的也最差。在父亲长年不在家的苦难岁月里,我们一家老小没有冻饿而死,功在母亲!长年累月的煎熬跋涉、寒冬酷夏里的摸爬滚打,也使母亲日后落下了多种疾病的病根。直到70年代后期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母亲才稍稍从长年不辍的农田劳作中解脱出一点,但每当春种秋收仍然夜以继日地劳碌。同时为贴补家用,她又重拾起年轻时编蒲包的手艺,从割蒲草到碾压到晾晒到编织到售卖,又是多年数不尽的汗水和艰辛。家人劝他休息时,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劲儿使出去还能有,累了能歇过来。”直到年老体衰的晚年,母亲挂在嘴边的还是这句话。她老是坚持事不过夜的原则,如果自己能做的事,绝不愿找别人帮忙。直到83岁那年的秋天,因为我和哥哥忙于己事,母亲瞒着我们干了一次繁重的体力活,由于骨质疏松而使腰椎骨折。本来是我们该干的活计,让母亲抢着干了,我们没有尽到义务!此事至今都令我痛如锥心!内疚和悔恨不已。我曾一次次责问自己,你真的那么忙吗?难道抽出半天时间都没有?但一切都早已于事无补。母亲一生节俭,在生活吃穿用度上从不奢侈。即使中年以后生活逐年变好,她也从来不比吃比穿。我们为她买了不少新衣服,她却舍不得穿而压在柜子里。母亲一生喜欢干净整洁,直到晚年,仍每天自己动手打扫卫生和收拾房间,里里外外一尘不染。说到底是手勤脚勤闲不住!直到生命的最后日子。
老娘呵!您总是那么坚强和隐忍!母亲的前半生都是在充满血泪和汗水的苦难中度过的,但用她的话说:一定要坚强地活着。为了把我们养育成人,为了一家老小,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其中克服的困难和遇到的逆境难以详述。可以说母亲以她羸弱的身躯扛着这个家度过了很长时间的泥泞和坎坷。长大懂事后,我才从老人口中得知,在那个“浩劫”年代,父亲被扣上“右派”的帽子,被整挨斗很长时期,为此母亲在老家广遭白眼、饱受欺凌。但母亲带着一家老小坚忍求生,直到父亲被平反摘帽。而我还清楚地记得,80年代初期在家庭和权益面临村霸侵害时,母亲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斗争。为争一口气,她教育一家人勒紧腰带过日子并联合要好的同院买回了本该属于自家的宅基地。母亲的倔强和主见由此可见一斑。由于长年劳累和环境的恶劣,母亲从年轻时就患有多种疾病:腿病、腰伤、眼病、胃病。畏寒怕冷等困扰了她后半生。但她在疾病面前选择忍耐和坚强。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她不知道受过多少折磨,暮年更是不得不与药物相伴。2018年以后更是患上了阴阳失调症,身体极度寒凉,又反复出虚汗,有时三伏天也要穿上棉衣并盖上好几层棉被,真是苦不堪言。我虽多方带母亲去医院调治,但始终未能痊愈。可我每次询问,母亲总是坚强地说,“还中!能挺住。”直至身体瘫痪乃至病危,卧床靠输液维持生命,但是一旦清醒,她总是说要下床站起来。她坚强的表情和神态让人泪奔。
老娘呵!我不知如何言表您的慈爱与善良。哺育之恩何其重!?犊之情何其真!我是老小,幼时身体单薄虚弱。母亲想尽办法养育我。尤其是在那种吃不饱的年代,母亲的怜爱可想而知。只要有一丁点好吃的东西,她总会示意哥姐,让我来吃。在大锅熬的高粱米粥或苞米渣粥里用一个小布包儿装一些大米一起煮熟留给我吃的事情有好几次,至今记忆犹新。还记得有一次生蛤蟆瘟。高烧不退,母亲四处求医找药,几经周折才使我脱离危险。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一个冬夜暴雪过膝,而我应该起早去学校值日生火炉。当我凌晨起来出门时,只见母亲用扫帚扫了一条径直通往学校门口的小路。原来是母亲半夜起来为我扫的。而她的周身都已湿透。多年后忆起此事,我的泪水总是夺眶而出。最近6年多时间里,我奔波在外,经常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家。但每次回家我总是首先来到母亲的屋子,每次看到我,她总是拖着弱不禁风的身体拿出她认为最好的东西让我吃。并且总是嫌我吃得少。再三询问我在厂里能不能吃好睡好?并让我到自家屋子好好休息。母亲的眼里是满满的慈爱。赶上我出趟远门,她总会十分惦念。有时深夜回家,她也会等待着,直到亲眼见到我才会放心。在她心目中,我永远是需要惦念的孩子。对两个孙子,从小到大更是呵护备至。抱在怀里、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感觉让人深切体味到祖孙之爱。最近几年因为小孙子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而异常焦急,总是许愿:啥时松松带家里个对象的话,我要给一份见面礼。此外,母亲十分懂得包容家人。当外人提起儿媳妇时,母亲总是表示两个儿媳妇都挺好!直到今天,我妻子見到母亲的一些遗物,都会怆然泪下。情同母女般的感情再也没办法向母亲表达。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基本不识字。但其记忆力极好,她会清晰地记住家人的生日时辰,每到哪个生日总会煮鸡蛋以示庆贺。另外家里及对外大事小情总是在重要时间节点予以提醒和嘱咐,生怕我们遗忘和疏漏。她的出发点无非是让我们把活计干四致把事情做完美。母亲之慈善不仅仅表现在对于家人,对于外人也是满怀善意,尽行善事。街坊邻里间相处她总是坚持以和为贵,坚持吃亏是福。和睦亲善、相忍为安。同时谁曾对自家有过一星半点的好处和帮助,她总是挂记不忘,常念感恩。碰上哪家有个为难着窄,她总会尽力相帮。即便遇上过路的乞讨的,她也要尽力热情给予,宁肯自己少吃或不吃。她总是对我们讲,要记住别人对咱们的好处,别记着别人对咱的不好。几十年来,她总是以毫不吝啬的方式回馈那些心目中的好人。院子里的菜畦大都是母亲主导侍弄。瓜果蔬菜成熟时,她总是分给左邻右舍吃。那一个个硕大的窝瓜、长长绿绿的瓜丝和新鲜饱满的大白菜无不寄托着母亲对“感恩”与“善良”的理解。
此时已近子夜,在深沉的夜幕中凝望那一轮永远不再圆满的白月,唯有难以名状的凄楚和悲凉。母亲慈祥的面容浮现于眼前,又禁不住泪雨滂沱。老娘呵!再和小儿子说句话吧!哪怕在梦里。一百天了,远在天堂的您可安好?您可记得回家的路?您的小儿子还能为您做点什么?老娘呵!再答应我一声吧!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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