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现今年味淡了,是许多过年的习俗淡了。
比如我们晋东南一带,年三十接引祖先,虔诚供奉,直至初五,这个习俗的本意是敬缅先恩,不忘亲情,传续家规;比如正月初五送五更、接财神,寄托的是一份朴素的愿望,更强调的是五更即起,自此开始好好做事,这是勤勉家风的一个传承。
小时候,年初五,天还不明,娘就先起来打扫庭院,然后就叫醒不情愿早起的哥哥、姐姐和我:都起床,送五更,送了五更放鞭放炮。
对我来说,娘允许放鞭炮,当然比好不容易捂了一晚上才稍得温暖的被窝儿更具诱惑。我们小时候睡的是土炕,娘一般是舍不得烧柴烘炕的,煤炭更买不起,仅有的麻秆、玉米骨朵类柴火,是用来点灶做饭的。冬天晚上的土炕,即使铺着草垫旧褥,也是缩胳膊蜷腿,整个人团着球蛋子一样寒凉得很,往往是天快明了,被窝才捂暖和了一些。
不等娘唤第二遍,我和哥哥都麻利地穿好衣服,拿着娘准备好的鞭炮和燃香,上炉灰垃圾就往院外送。姐姐年龄虽然也还不大,但起床后就自觉地帮娘干些小活儿,放鞭炮轮不上姐姐,她也不敢放。
按娘的叮嘱,哥面向东方把炉灰一溜平均堆成五堆儿,点五炷香,挨个插到炉灰堆儿上。我依照哥的样子,也跪下来磕头,然后就地放一挂鞭,算是送了五更。这挂鞭是哥放,哥放鞭极有技巧,先是一手提着边走边放,待到还剩一小截的时候,他一侧身,提鞭的手稍稍后撤,而后迅速扬起,把剩余的鞭炮甩向高处,那十声八声就在半空中响起来了,让我很是眼羡。放完鞭,借着微启天光,我和哥哥就捡拾地上没放响的瞎炮。急急赶进院子,再放一挂。这一挂哥让我放,哥哥把鞭系在一根长棍儿上,我挑着,他给我点响后就指挥我绕着院子转。娘说是驱邪祟、吓野鬼。放完,我和哥哥就再捡瞎炮,里外我能捡一掬,哥哥能捡两把。跟伙伴儿们玩耍时,就比谁捡的鞭炮多,不管多少,捡鞭炮都是儿时极有趣和很自豪的事儿,瞎炮或砸或摔都能弄出响声来。
进屋,我们把瞎炮挨个烤在火炉边儿,娘就早把汆汤饭做好了。汆汤饭,就是把馓子、饺子、揪片、粉条等混煮在一起的饭食,家境好的还会煮上丸子、海带、油豆腐等。小时候,汆汤一年最多能两回,三十晚或初一早,或年初五早。汆汤是晋东南特色小吃,庙会、赶集都会有卖。娘做好汆汤,一碗一碗地分盛给我们,我们碗里都稠,娘碗里就稀。姐姐和哥哥就要给娘夹,娘就推让,说我们长个儿哩,得多吃点。哥哥和姐姐不依时,娘最多只吃他们一个小馓子或一个小饺子。
娘一边看着我们香香地吃着汆汤,一边给我们讲过年的习俗和礼俗。年三十讲,初一讲,一直到元宵十五还会讲。初五呢,娘就告诫:小孩勤,送五更。今儿起,一年都就不能睡懒觉了,人勤出息哩。末了,还问我们记没记住?我们急着吃饭,就都哼哼点头,说记住了。
娘的话,年年说;年年听,忘不了。年的习俗就记印了脑海,娘的故事也记在了心里。
过年和送五更的这些习俗记忆,是我小时记事以后的事。后来,我上了高中,毕业后又到外地工作,这些年俗在我心里就成了记忆和故事。而似乎年纪越长,对小时候的这些记忆和故事反而越清晰。而我已是五十多,要奔六甲的年纪了。
今年又是年初五,我早早起来,扫地抹灰,没有炉灰可倒,似乎好多年没有过烧香送五更了。天不明,我給祖先上了香,盯盯地看着爹娘的照片,心里酸楚楚地发梗,也不由失落起来。女儿放假,估计会睡到天光大亮,游戏控得女婿起得更迟。要像娘一样给他们讲过年的礼俗和初五送五更的习俗等,他们不屑听也不会听,好容易放假,玩手机、刷抖音、睡懒觉,大概成了他们这个年龄段半数以上人的生活习惯了。
早饭,我让妻子做的也是汆汤,料足味鲜也好喝,但不是小时候娘的汆汤那种葱香缠舌的味道,不是我和哥哥、姐姐一起狼吞虎咽、舔碗吮筷的那种味道。前年秋末,娘走了,我们再也吃不上娘做的汆汤了。还有,那脆响的鞭炮和没响的瞎炮,也再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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