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限的记忆里,家乡豫南光山县孙铁铺镇的村里是没什么名胜古迹的。
也就是这十几年,我才得知我们村里舒祠堂的历史颇久,若算年代,当在300多年左右,也算是文物古迹了。
舒堂村,是我村现今的村名。早前我们村叫舒堂大队,“文革”期间曾改名为“兴无大队”。舒姓在我们村是望族,并建有祠堂——舒家堂舒氏宗祠,村里的外姓人习称它为舒祠堂,这应该是我们村名的由来。
记忆中的舒祠堂当年还是比较壮观的。那时,在全大队,舒祠堂算是最风光的建筑了。祠堂坐北朝南,前低后高,左右各有一条田冲,两条田冲汇聚于祠堂大门前为一条宽大田冲,直入谈河沟水库。位于两条田冲交汇处的舒祠堂,高高在上,错落有致,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虽然无山可依,但是傍水,视野开阔、敞亮。祠堂的正房我们称之为大殿,大殿共有五间青砖瓦房,位于四合院的正上方,房檐高高翘立,颇为壮观巍峨。大殿廊檐下那朱漆的圆柱雕梁画栋,回廊往复,给人一种庄严肃穆之感。祠堂大院内设有大队部、学校和代销点,我小学和初中的学生时代就是在这座祠堂里度过的。白天我们常常在祠堂里听群众呼喊革命口号,看大人们开批斗会。祠堂前的操场是我们的乐园,课间我们在操场上疯玩,晚上在操场看露天电影、杂技表演等。那时的祠堂是我们大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早已失去原有的功能,没有祖宗牌位,没有节令祭祀。
祠堂大门前的田冲里,有一大一小两口水塘,东西侧田冲里也有四口水塘,夏季水塘里盛开着荷花和“野鸡菱”(芡实)花,长满了青萍;田冲里春时一片禾苗绿,秋时一片稻谷黄。阳春时节,此起彼伏的蛙鸣,勾得我心里痒痒的,总想着逃学出去玩。上学途中,我们经常在水塘边割“鸡菱苞”、采莲、摘菱,边吃边玩,在田冲、塘决处逮鱼。有时还一丝不挂地跳到水塘中,痛痛快快地洗一个光腚澡。那情景,至今还记忆犹新。
1982年我参军入伍离开家乡后,至少有二十多年没到过母校了。而母校,时刻都在我的心中,一想起,就会令我心旌摇动。十来年前,母亲回到老家居住后,我回乡开始频繁起来。每次回乡,我是定要去看母校的。那里有我幼年生活的足迹,有我懵懂少年时的欢乐与泪水,是我求知、文化启蒙和梦想飞翔的地方,有着我太多太多的往事追忆……
那年还乡,我兴奋地前往久别的母校,然而,记忆里的村小早已不见踪影,眼前的光景让我感慨万千。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母校了!母校周围的村庄,田冲里大小田块位置依旧,然而校舍被夷为平地,耸立在眼前的是两层楼房的新校舍,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陪同的老同学舒成仕和母校校长舒勇告诉我说:“这里只剩有小学了,初中都去镇里上了”。为帮我寻找点回忆,他俩提醒我说:“你还记得不?新校舍前面这屋就是当年我们的祠堂!”说完,径直领我去看祠堂。
祠堂前面新修了一排砖房是现在的村委会办公室。打开与村委会办公室并排的一个门楼上方石碑刻写着“舒家堂”的大门,里面是个小院,院内种有松柏、翠竹,两边的墙上镶有刻着繁体文字的石碑,我瞅着眼前的祠堂,可怎么也不同于当年的印象。当年大队的政治和经济活动中心曾经热力外张,生机勃勃,眼下却是一座空屋,当年的祠堂大殿五间房墙已拆通成了一大间,成为族人祭祀的地方,屋里遗散些供品和纸灰,张贴有新绘的昔日祠堂“地形全图”,以及族人捐款维修祠堂的名单和钱数,曾经是初中教室的祠堂厢房已夷为平地。当年这里有一片好大的院落,几百名学生,昔日朗朗的读书声和课后生气蓬勃的嬉闹声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但现在只有一个小院,人去屋无,一片寂静,无觅痕迹。
时光真是魔术师,土地还是那块土地,但物是人非,也许这就是岁月的移人之力?也许这就是时间的沧桑之色?伫立院中,我边走边看,努力在记忆里搜寻。这祠堂大殿已重新修缮,与院子基本在一个水平面上,以前有好多个石板台阶,高高在上,这样一修,才使我原有的印象大打折扣,感觉没有过去的宏伟阵势了。
凝视几分破败,几分古色古香的祠堂大殿,房檐上书着十二个笔力苍劲的繁体大字:“本立道生、百顺一堂、承先启后”,仿佛透过百年时光,诉说着这里的过往。让我蓦然想到这样一句话,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意思是根深才能叶茂,祠堂浇灌家族的根,浇灌祖宗,礼敬天地。这是祠堂在深层次的自然实质之义。
入室瞻眺,依然能感觉到当年这大殿的建筑壮观,高大的厅堂前墙檐上的廊阁,两根粗大可合抱的木横梁。当年我陪时任大队书记的父亲,在这大殿里间房值过班、守过夜,就是看这高高的廊阁和粗大的木横梁有阴森、恐怖感至今记忆犹新。大队在大殿厅堂里设立过毛泽东主席的灵堂,用松柏、花圈、挽联布置的灵堂十分庄严肃穆,我们全校师生与大队社员在这里参加过隆重的追悼大会,会上有人嚎啕痛哭。幼年时与同学们在这院落之间,忆苦思甜、参加批判会,手持红宝书呼革命口号,以及玩耍的情景宛在眼前。
说起祠堂的历史,舒校长庄重地告诉我:“当年这祠堂建筑群可巍然壮观哩!据现存碑刻记载,舒家堂元、明期间建有香火堂,祠堂不断扩修、维修,有碑记载维修就有近三百年了。乾隆十年(公元1745年)时任光山县主徐伉亲至舒家堂东岳拜殿设奠并书碑记。道光九年(公元1829年),时任光山县丞陈恩绶、举人胡万年、邹国光、贡生傅命三等两千余外姓名士又捐资扩修舒家堂东岳拜殿,都建有几百年了!
回想起来,我在这祠堂院落出出进进那么多年,原来自己与眼前的祠堂并不相知。我惭愧自己是这个村子的人,从不知这祠堂有几百年的历史?
前些年,家乡刮起了一股风,忽然看重宗族的事情。宗族间往来频繁起来,举凡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同宗的人都要送礼吃酒,而且场面很大。舒祠堂也因此得到族人的重视,自愿捐款修缮。每年清明节,舒姓族人聚集一堂,在这里举行一次隆重的拜祖祭祀活動。舒校长闲暇时间一直致力于祠堂修缮、文物收集整理。当然,这也与他的责任使然有关。他出生在祠堂边,是舒姓子孙,父亲曾任大队书记,在这所学校里他与我一样读完小学、初中,如今又是母校校长,成为全村的文化权威。镶在院墙上的这些碑刻,就是他组织从散落在民间里收集而来的。
他研读碑文,整理史迹,从碑刻中描绘出了“元明清历代朝基神像祠堂田地俱系舒姓合族田主《地形全图》”,把每块碑文记录整理出来。祠堂修缮一新后,他又将整理考证的史料撰写成文,悬挂在祠堂大殿厅堂的侧墙上,铭书于后——
舒家堂舒氏族人自元代迁徙于此,并建有香火堂。清乾隆年间始,舒家堂舒氏族众量力捐资,齐修舒氏宗祠共四层,前低后高,三进院落,门楼两所,占地面积约3亩。院内后有观音阁、中殿关爷、前殿东岳诸像,娘娘殿、药王殿等也居其中。清乾隆十年(公元1745年)在昔日宗祠之基上又壮其栋宇修舒家堂东岳拜殿。清嘉庆戊寅年(公元1818年)对祠堂又进行了维修。清道光九年(公元1829年)重修舒家堂东岳拜殿。舒家堂舒氏族人为子孙后代记系不乱,在乾隆十年清明节祭祖大典后乘时修谱,派行至今不乱。
历年清明节,舒氏族众及周边外姓人士齐聚舒家堂拜祭,吃住在此,举办庙会,唱大戏,玩杂耍,商品交易,历时半月余,所有支出为祠堂田地出入。
民国二十三年(公元一九三四年),在舒家堂舒氏宗祠内兴办私塾,民国二十六年(公元一九三七年)改为舒氏宗祠学堂,在当地形成一定规模。学堂(祠堂西门楼)大门两边书写着“开通风俗,培养人才”八个大字。解放后,学校规模不断扩大,直到一九九九年才将学校从祠堂迁出……
看完《舒家堂·舒氏宗祠》一文,我感慨颇多。我们村地处偏僻、远离城镇,解放前如果没有这个学堂,不知道当时会有多少孩子无书可读。舒氏家族崇文重学,在祠堂里兴办学堂,接纳本姓和外姓孩子在这里念书,为社会培养了众多人才,这一义举,当时定会赢得其他姓氏的推崇与尊敬,被传为美谈。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村里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都是在这祠堂学校接受义务教育、上到初中毕业,全村少有文盲。如果没有这座祠堂,全村也难以找到这么多教室、这么宽敞的校舍了。我也是在这里接受国家义务教育的受益者之一。
我称赞舒校长为整理村里这一历史文化所做的贡献,仔细端详着他描绘的昔日祠堂“地形全图”:一片较规模院落中耸屹着巍巍然前后两进大殿,大殿周围是几进错落有致的厢房,那高峙的屋脊,飞檐翘角,呈“八”字形的大门,透出森森然之气,整个建筑群布局显示出昔日的恢宏气势。走近每块青石碑刻前,看到撰刻时间多为清乾隆、嘉庆、道光年间,清乾隆年间光山县主徐伉、清道光年间光山县丞陈思绶等撰写的碑文碑刻字迹清晰,这些碑文完整地记录下了祠堂的历史、地形全图、舒姓族谱等,碑文词工句丽,书法精湛,看得出,昔日这些碑刻为祠堂平添了许多风韵。
在一块嘉庆元年三月的碑刻前,碑中的文字让我驻足品味良久:“祠堂田地前后周围一冲两旁一十八石,塘六口……酌给一二僧人衣食之资足矣,至于祠堂出入财物,惟择族之忠厚殷实长者轮流照管,不许私自启动祠堂账簿……如有侵吞,必遭神谴……只许公算,不许私拨,若族有豪强不得自任其性,如有擅自掠取,不合公众必招神惩,而奕姓之……合族公议永远不许舒族强占祠堂房屋,如有强种祠堂田地收字出官……”从字里行间足以看出,当年舒氏家族的先人们对辛勤创下的祠堂这一祖业所费尽的心思,他们希望族里贤人辈出,使祠堂延年万世,专门划出田地充公自我保障祠堂发展,但也担心有不肖子孙窥视祠堂祖业,便合议出清规戒律。岁月迁流,政体变迁,世事纷繁,风风雨雨几百年后,一切皆为过雨云烟,如今祠堂的一切怕是舒氏家族先人们始料未及的。
走出舒祠堂,我惊讶于它曾经的辉煌,历史的风雨洗礼,这祠堂里藏着多少故事!面对外墙这些曾经是青色,如今上了些年头的砖块,让人觉到了岁月的苍凉和无情。我思忖,当年若不是大队部、学校设在这里,间接里保护了祠堂,“文革”期间这祠堂的命运也许另当别论了,那种形势下应该是很难以保护下来的。经过多年的保护性维修,2013年8月,舒家堂舒氏宗祠旧址被光山县人民政府批准为光山县第二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
后来,每次回乡,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去母校看一看,瞅着一与母校一墙之隔的舒祠堂,我一直在想着这祠堂文化。祠堂文化最早出现于汉朝,祠堂出现在民间开始于明朝中期,到清朝时才发展到高峰。一路上,我想到了两个词汇:文化、沉淀。旧时代的乡民眼里,祠堂是祖宗和自己的共同归宿,属于民间的传统文化。古老的宗族关系是以血缘为纽带的,从列祖列宗始,按照宗族的谱系相传,一代代都是有清楚的辈分的,这祖祖辈辈曾经的生活,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不就是沉淀之美吗?
祠堂是那个历史时代的产物。在长期的中国封建宗法制度下,祠堂曾是同族人共同祭祀祖先、议事活动的场所。在漫长的封建中国,宗族制度又似社会制度,他是坚定而又一贯的,对封建社会长期发展与稳定的确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然而,曾有一个时期,宗族可是一个禁忌的词,宗族间的活动被称为“门头风”,在打倒之列。慑于此,人们不敢认宗亲,宗族活动几近绝迹。这些年,乡村里又刮起看重宗族事情的一股风来,祭祀活动也隆重多了。
我寻思,姓氏文化、宗族观念在国人心中根深蒂固。特别是在农村。其实,对宗族文化没必要有过多顾虑,宗族之间的活动从一个侧面至少也起到了激励教育家族后人团结奋进的作用,家族里的名人以榜样力量感染着族人的进步追求,即使有“光宗耀祖”的愿望,只要是健康的、上进的,都去比、学、赶、帮、超,于国家、于社会不也是一件有益的事吗?
然而,我又寻思,现今社会里,族人为生计外出打工,有的移居外地,有的在城镇购房居住,村莊基本成了“空心村”,族人散居,宗亲还真的会被那么看重么?宗族观念还能持续浓起来吗?乡村的宗族文化、包括祭祀文化将来会不会越来越淡化,终将走到尽头?
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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