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杂乱碎片一样在千百次冲刷磨砺中逐步变得隐约,但唯有村里山中石头,犹如西方天际一道晚霞,在黄昏这块大幕上飘磨着飘磨着,变得愈加灿烂、愈加闪亮、愈加清晰。因为它承载着山里人生活情愫,更承载着我童年的忧伤和欢乐!
我出生在一个典型落后的偏僻川北小山村,它和全国的千万个小山村一样未通电,未通公路,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跋山涉水飘过几座山、越过几道沟后,才与那遥远的乡政府相连。当时,村长家里上级配置的一把巡山手电筒成了全村唯一的电器奢侈品。谁家孩子趁村长高兴时让摸一摸,成了旁人羡慕的最高级享受。
村里真是穷得只剩下穷了,唯有最多最富有的就是村里村外的石头。
站在村头放眼望去,周围起伏平缓的山峦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上散布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它们有的小如斗,有的大如牛……特大的如城里六七层高大的楼房一样;其形状呢,有的像马背上取下的鞍子、有的像馒头、有的像椅子、有的像乌龟、有的像青蛙……坐着、躺着、蹲着、站着……七零八落各自为政,像散兵游勇一样毫无斗志和方向;有的挨肩接踵挤成一团,像多年的老友交头接耳、絮絮倾谈……真是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它们长年累月,任凭日晒雨淋、风吹雾罩,毫无怨言,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打发着自己的日子。
听老人们讲,山里的石头是有生命的,随着时间的流淌,它在默默地长大。少年在家时,他们会经常教育我们不要轻易用铁器等打凿毁坏石头,以免伤了石脉,断了石头生命。因此对一些高大陡峭的巨石,不敢打出抓攀的小石洞,以至于至今都无人攀登上去过;还有一说是石头是定山的“神针”,无数个石头像一个个锲子一样扎入斜坡上、山脚边,一个石头稳住一片坡地,无数个石头就稳住了一座山,因此山里人形象地把石头说成是山的骨骼,是山的保护神。
对于石头的“生命”之说,我没有考证过它的科学依据,凭肉眼也没有发现哪个石头明显长大了,只是年年春天都会发现一些石头上要长出一种青茸茸的“石毛”,使人感觉到有一种蓬蓬勃勃的生命迹象。但无论怎样,至少可以说是山里人对石头感情化理想化的一种美好愿望。对于石头对山的“保护”之说,我的确目睹见证过。记得少年时,村里一家将对面坡脚的一块石头打掉作为修房的材料,第二年夏天大雨暴发的时候,由于坡脚失去石头的定力,一里多的山坡连树带石,顷刻间滚滚呼啸而下涌向山谷,接着又堵住了从山上奔流而下的山洪,蓄积形成了一个大的堰塞湖,给整个村子酿成了不小的灾害,这件事后来成了教育人们爱护石头的典型事例。
山里人热爱石头,生活也离不开石头。山里人家,无论贫穷和富有,都有两件必不可少的石器——碓窝(上大下小舂米的石臼)和石磨。这两件石器都是山里石匠从大山深处采集的那种坚硬的大青石打制而成,一般都是几辈人延续使用,短者几十年,长者有上百年乃至几百年的历史,可以说是山里人家使用最长的生活器具,几乎是山里人家的文物。碓窩主要是用来将大春主产粮食作物稻谷捣造出食用的米,石磨主要是用来将小春的主产粮食作物小麦、豌豆等物磨成食用的面粉。从我记事起一直到恢复高考制度升学离开家乡,山里人家的碓窝、石磨都担当着加工稻米和面粉两种主要食物的重任。
夏天中午最炎热的时候,城里人午休,乡下人也无法外出干活,而此时却是山里石磨最繁忙的时候,几乎是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齐上阵,年壮的站成一排手扶用竹绳系在屋梁上的木制“丁”字形磨推手的后横木把上,两脚前后站立步调一致,一俯一仰地前后移动身子的重心,以此动力推动磨把手前后运动,凭着“丁”字形的前木弯头上的大铁钉抓入石磨上扇木手眼中的巧妙灵活连接,像一只长手一样十分省力又运转自如地推起石磨上扇按顺时针方向呼呼地运转起来,家中一位年老体弱的就站在石磨旁一把一把地将要磨的粮食从上扇的磨眼中丢入,雪白的面粉就十分均匀地撒入周围的磨槽里。有时个别推磨的人实在累了,就把在磨把手上忙里偷闲地打上一个盹儿,既没误了推磨的功夫,也不会被人察觉。那时,山里小孩唱得最多最好的歌是“推磨摇磨,推个馍馍,请来外婆……”一个“推”字、一个“摇”字,再加上简洁明快的节奏,可以说是对山里人推磨最形象最生动的艺术描绘。
碓窝舂米,因只需一人用一只脚上下踏动舂棒后端就可操作,时间也较灵活,一般是家里的妇女担当此任。特别是冬日夜长的上半夜,当你在山沟里缓行,两边山腰人家的点点星火处都会传出“咚咚”的舂米声,这声音无论从谁家何时先后发出,好像有人在暗中指挥着似的,都会十分默契地慢慢合到一个节奏上,就像无数个棒槌一齐敲打着大山一样,既有节奏鲜明的重音,又有飘散在山谷间和着银色月光的余音荡漾着,构成了一个明快而又余韵缭绕的舂米合奏曲,声音里仿佛还裹着一种稻米香味,听得直沁人心脾,一切烦恼随着这“咚咚”的震荡声烟消云散。
山里的小孩更是对石头情有独钟。儿时贫困落后的山村连饭都难以吃饱,更不会有家里拿什么钱用来买玩具了。但贫困没有压抑住孩子们生性好玩的天性,我们发挥自身创造力就地取材发明了坐石滑板的游戏比赛,在村外远处的山坡找一块大的光滑的斜度适可的石坡,各自寻上一小方块石板垫在稚嫩的屁股下面,在石坡顶上一放就玩起了原生态的石头滑滑板游戏比赛。黄昏,当夕阳烧红了西边天际,霞光照耀在滚石斜坡上时,村里的二十多个孩童有割草的、放牛的都相约齐聚在石坡下平地上,开始了一天最快乐最兴奋的时刻。十几个装满柴草的背兜整齐排放在石坡底平坝上,十几头吃饱喝足了水的牛儿也站着、躺着,打着嗝、反刍着,悠闲地望着石坡,像老观众一样习惯等着他们可亲的主人日复一日的精彩表演。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就抽签决定分组,然后五个一组分批赛出第一名参加第二轮比赛,再赛出冠军、亚军、季军。随着裁判的一声“嗖”地哨响,一组五人从坡顶“哗啦啦”地冲向坡底,有人未掌握住重心连人带石滚向坡底,有人被滑石碰伤手指和裤子……逗得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喧闹声一波高过一波震动声在两边山腰回荡着。每天都有人伤着,笑着,但没有人哭过、退缩过。手伤流血的,从山坡草丛拽一小束茅草花贴上止血,这是他们从小从父母学到的有效的救治法,第二天又照常带伤参加比赛。只是那刺破了裤子的回去免不了遭一顿臭骂或暴打,因当时凭票计划供应每人每年只发三尺布票,要两年才够得上买一条裤子布料,裤子磨破了当时可算一件大事,但第二天他们又穿着昨晚母亲用针线手工缝好的裤子继续比赛。这比赛还引来了收工回家大人们来此驻足观看取乐,丰富弥补了一年只有一次巡回电影的乡村贫瘠的娱乐生活。石头滑滑板犹如一道闪电一样打开了乡村天边一个缺口,给寂寞的山村带来了一道闪亮的快乐!
现在,每当看到城里孩子在公园玩梭梭板时,周围垫上厚厚的塑胶软垫,两旁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两世同堂保护着,真是令人感叹不已!
酷暑时节是山村最富情调的岁月。中午火辣辣的太阳下,村头两块凸起的平坦大石头上晒着刚收获几天的花生,由于石头在阳光直射下温度达到了极高,热风中仿佛向村里飘逸着一股淡淡的焙炒花生的香味,吸引着村里男女老少的无数眼球。当时的花生,可是人们心目中的奢侈品了,全村在山腰几块肥沃土里按上级分配的计划种植花生,当成熟收摘后就集中晒在村头这块最高石头上,全村人都方便地互相看着监督着。这还不放心,村长又另外派了一位70多岁的不讲情面的孤老王大爷专门守护。晒干后的花生大部分上交当时公社粮站,少部分由村里贮存留下作来年的种子,而种花生农民们是不能分配享用的,只有我们这些小屁孩儿们才有点特别收获,我们拿着玩耍的小锄头奔跑着蜂拥而至,围着大人刚挖完花生的土里和花生滕里去创去寻个别“粗心”大人遗落下的花生果。当时我和村里二十多个小孩一年一次大多能借此捡上十多颗花生,除分别给父母和姐弟们留上一颗外,自己实在忍不住了把其余的都吃了个精光。
记得一个酷暑的中午,村里人都躲进屋里凉爽去了,我悄悄地躲在连着村头晒花生石头底下小水沟里,偷偷斜睨了下坐在村头黄桷下专守花生的孤老头王大爷,见他手拿着蒲扇摇着摇着靠在树干上睡着了似的。终于,我觉机会来了,毫不犹豫地快速地沿着水沟掩护直奔到石头下,沿着石缝攀爬到石头上面,迅速地用小手抓了几把滚烫的花生放在小裤兜里,又用手抓了把捏在小手里,转身刚要离去,顿见黄桷树下孤老爷子突然醒了,双眼正惊愕地看着我,惊得我心扑扑地跳,脑子一刹那变得一片空白,进而空白处忽又闪亮了下,只见老人摇着蒲扇向着我来时水沟指了指,我顿醒悟过来,像猫一样顺着石缝滑了下去沿着水沟一溜烟地消失了……
十多年后,我从城里回乡村探亲时,专门买了一袋花生及水果糖、烟,去看已近九十的王大爷,当我歉疚地说起这段往事,只见还耳聪目明的王大爷哈哈爽朗大笑说,你小子那点小花样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几天来中午在周围偷偷转悠着就是在找机会,中午一进水沟我就发现你了,为促成你的“好事”,我才故意“睡着”了,后发现远处村长正向这里走来时,就醒来指挥你小子赶快逃离开去,不然要被村长抓个正着。顿时,我一下子热泪流下来了,原来我认为一直孤情冷酷的王大爷却是这般柔情善良,让我儿时在乡村贪吃了一次最美最多的花生盛宴。
夏夜,是川北山村最美夜晚。月亮照耀着山岚,银晖洒落在影影绰绰的石头上,山涧田野里、小河里蛙声此起彼伏地鼓鸣着,空气里飘散缕缕稻谷成熟的清香。劳累了一天人们早早吃了晚饭,一家家就陆陆续续来到村外山坡上,各寻一大块自己满意石头简单地铺上一点稻草凉席躺下睡着乘凉,仰望着渐渐升高的月亮,彼此向附近石块上的邻居打着招呼,聊着农人们的话题。此时,年輕姑娘小伙子们彼此拉拉山歌,聊聊年轻人关注的话题。小孩子们呼朋引伴随意聚在一家石头上,一直玩得自由自在地倒下睡去,也无人过问喊回,一直到第二天朝阳升起,大人们呼喊吃早饭时,才睡眼惺忪地蹒跚回家。
山里的石头承载了山里人的多彩生活,也承载了我童年的悠悠快乐和忧伤。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城里多少年,我都忘不了山里石头。无论城里公园的石头打造得多么艺术,我都认为比不上我家乡山里的石头的秀美多情!
如今,通过政府主导的美丽乡村建设和扶贫工作的推动,我落后的家乡发生了一日千里、天翻地覆的变化。蜿蜒曲折平坦的水泥公路早已修进了村,通向了各家各户,高压线把电送进村里家家户户,一排排砖瓦砌成的中式传统民居小洋楼矗立在绿树掩映中,偶尔谁家还飘洒出缕缕如丝炊烟,传出几声鸡鸣狗叫……城里人享用的小轿车、智能家用电器等也大都进入村里寻常人家。村里很多人家又都买了小型电磨和打米机,未买的也可到邻家花一点电费加工大米和面粉,传统的石磨和碓窝大都闲置起来。尽管如此,但山里人对石磨和碓窝的情结丝毫没有淡漠,谁也舍不得将它们抛弃,仍然将它们摆放在屋里原来的位置。曾经用过石磨和碓窝成了山里人家过去落后生活历史见证及祖传的石器文物了。
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把我们祖国发展驶上了高速列车,乡村生活跨越式地跃入了新时代。犹如电影中穿越镜头一样,一晃一个新的美丽时空出现了……但山村里的石头被山里人保护着,以一种原始的质朴状态岿卧于原地。人保护着石头,石头护着青山,山滋养着勤劳的山里人,形成了天地人和的生态环境。这些石头到底存在了多少年,山里人其说不一,但谁都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共识的:有这座山时就有了这些石头,肯定是很久很久、很远很远的时候了。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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