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要拆迁了。父亲脑子像炸开了一样,他八十四岁了,脸红的像紫茄子,晚上他一个劲的说梦话,骂人,大嚷大叫: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我砍死两个赚一个,砍死八个赚七个。我惊恐地起来,说:爹,你又咋了,神魔鬼怪的,什么鬼子?我在家伺候您,甭怕,大儿子在保护您老人家。
不想他却在四屋角乱舞棍棒,还耍大刀片子,又说,我的家,我的村子,我的大松树,谁动一下子我给他拼死老命!父亲有些小脑萎缩症,有时外跑,有时骂人,但对亲人街坊还客气,一听说村子全迁,他掉起了泪。我和弟弟和儿子劝他,说咱搬到楼上享清福去,在小区那里有您小时候的老伙伴,给个大村子一样,这也是大形势,谁也挡不住,这是好形势。他眼前一亮,说也是这样,咱啥时候落后过呀,可是谁也不能动我那棵大松树,那是棵千年古松柏,是棵功劳松。我是镇里的干部,拆迁我需要带头,于是就先处理泡桐、槐树、杨树等,买树的伐倒树后把大松树砸下几个小树枝,父亲暴跳起来,大喊:你们这些王八羔子狂了,疯了,连点熊眼色都没有,瞎眼了么?谁敢砸我的命根子,唵,不想活了?他拿起钩担子要砸人家,我拉住老人家,给他下跪了,他也哭了。我掏出钱给老人,假托说是赔偿费,他收下包了好几层纸揣怀里兜里了,脸上有了笑意了。
这棵大松树有五搂粗,葱郁茂盛,在大门外笼罩五六亩地,人家说:从南京到北京,都知道钱铺这棵松。那一年鬼子来了,要杀掉树给死去的太君做棺材,汉奸拿锯刚动手,父亲从松树洞中跃出,腰间拉响了两枚手榴弹,伪军一看哭爹喊娘,鬼哭狼嚎地蹿了,父亲火急撂出去,汉奸屁股后开了花。树上挂有铜钟,村里有事,父亲就拉响古钟。搬迁日近,父亲给树松土,浇水,围着大树左转转右转转,不知还唱着什么小曲儿。那天从河西来了一帮人,要买古松柏,出价十万,父亲说,二百万也不给,这是俺村里的命根子,是活文物,没价的宝!买树人走了,父亲整天不离树,用手一个劲地抚摩着树身子,掰去老干上的老皱树皮,不时从逸出的新枝嫩芽中钻进松树洞中,不时地嘟囔村里干部和我兄妹几人劝父亲搬走,孙子晓亮用宝马车把爷爷哄车上住上了新楼,但父亲像掉了魂一样不吃不喝,有一次找不到他了,四下里找来找去,找到老家村里,只见他在松树旁掉泪呢。我挽起老爹,说,爹啊,您想让儿子咋办呀,我听您老人家的一句话!老人一瞪大眼,抬手抚摸了几下秃头顶,说,钢头呀,我的好儿子,你麻利地叫书记主任去。我说,好呀!我把金玉和昌山叫来了。
父亲不知和他们耳语了一些什么,书记主任笑了。原来我爹把大松树许给了物业。大铲车去了,父亲却把人家撵走了,村官寻思老爷子又变卦了哩!父亲每天天擦亮他都拿着镢锨和小铲子,去挖大松树了,他认真地一个毛细根都不弄断,磨蹭了二十多天,他说,树高千尺不离根,父老乡亲光想村。大铲车来了,按他老人家的吩咐把大树全窝端走了。我爹又让拉来村里的土,他又一筐筐一锨锨把土填满了大松树穴,澆上水,他让孙子把石磙石碾石条凳子搬大树下,他又栽上了从老村子挪来的野花草儿苇荻子竹子围在了大树上一周遭儿。他和老伙计们每天围坐大树旁讲村里的老庙老屋老故事儿。
一天,物业上送来一包东西,我爹地蝎子蛰着一样,急火毛燎地跺了几脚,忽啦拉开窗户,把包扔出窗外。红红的大钞票飘在楼下一片,好多人捡起送给了物业。晚上,父亲说:大小,小钢头,我给你说,爹死了后,把骨灰埋大树下一捧,埋老家村里一下,其余全撒在村北小河里去吧,唉,人死如灯灭哟,我忘不了老村子,我在社区大树下就到了咱老村街呀,记住!他语言迟缓有力真挚。我掉泪了。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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