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有点像安徒生笔下的童话世界。山冈上，树木和灌木丛积满了白雪，似是绽放的一朵朵亮晶晶的花。“看起来就像一座完整的白珊瑚林”……那么多的雪人一阵风似的来了，他们叽里呱啦地说着各国的话，越野滑雪、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时而，空旷的雪野里响起他们射击的枪声……然后，他们又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了一座有着奇艳风情的滑雪小镇，留下一个童话般美丽的崇礼小城。

　　童话里首先是一片森林，森林里有白桦树，有落叶松……高而挺直的白桦树遮天蔽日，有风吹来，兀自翻转的叶片泛起一层白银般的光亮。落叶松静静地，伞状或塔状般静静肃立，焕发出一种独特而高贵的宁静。各种各样的鸟跳跃、鸣叫着，耳边似乎还有狍子、狐狸、獾猪、野兔、松鼠、苍鹭等动物奔跑的声音。我看见一只小松鼠在树林里跳跃着，见到人立即抱窜上树，眼睛滴溜溜一转，像是树精一闪就不见了。森林里开满了无数的花。当然，花开得茂盛稠密的还是草原……莜麦花、土豆花、洋芋花、马鞭草、亚麻花和油菜花，草原天路伸向天边。走进蜿蜒的草原天路，仿佛伸手能扯下一片白云，也能扯下几束野花。各种颜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在眼前开放，漫坡遍野，随风摇曳着，惹得蝶舞蜂飞的追逐，如童话乐园里嬉戏的孩童。远处，那一个个风力发电塔，宛如白色大风车转动或者静默着，给崇礼的童话乐园更是增添一种浪漫。

　　阳光照耀崇礼。崇礼太子城畔，国家跳台滑雪中心如一柄偌大的雪如意，置放在崇山峻岭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依山峰而卧的太舞滑雪小镇，也散发出谜一般的异域风味。小镇里，有着数不清的酒店，数不清的美食餐厅，以及各种娱乐休闲，体育公园和北美风情的商业街，没有雪的夏天，这里依然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小镇自然不缺的就是滑雪场，这里滑雪场落差大，在冬季能举办世界顶级赛事。刚刚过去的第二十四届冬季奥林匹克奥运会，就是这里为运动员们提供餐饮住宿的……而在崇礼城的富龙四季小镇，天还没黑，路上彩旗飘飘的，红灯笼、雪花灯就早早地亮了——这个以音乐，养生温泉以及餐厅、咖啡厅为特色的小镇正在营业。夜晚灯光璀璨。夏天的滑雪场上，绿蓝红的滑道像草原上的花草一样绚丽，成了孩子们滑草的乐园。五彩的灯光里，音乐喷泉激情四射，一堆堆篝火点燃着人们心中的热情，让崇礼小城充满着一种梦幻般的色彩。

　　冬奥会虽然结束了，但这里一切却依然有着浓浓的冬奥会氛围。美丽崇礼犹如塞外一顆明珠，散发着自己独有的运动的光芒。特别是小城的街道异常干净、整洁。与童话小城非常契合。在崇礼的县城，我与温文尔雅的城市管理局长王金交谈着，他告诉我，以前这里可不是这样的，单就非机动车的乱摆乱放，就令他们经常头疼。他有一次到社区，听一位大妈说，“会写字的人都当了官。”他听了，心想大妈的意思不就是说会写字的人需要体面？灵机一动，他以后遇到违章停放非机动车的，就让他们抄写崇礼的“社区公约”。这样一来，果然，非机动车的管理立即有了质的飞跃。“治理这个，我们是动了心思的。”他说，管理城市还是要靠眼勤，腿勤，嘴勤。

　　说起动了心思。我说现在崇礼县城街道上匾额制作得好，既不给人零乱的感觉，也没有千篇一律的呆板，而是疏朗有致，醒目舒展。应该是花了心思的。他说，这下你猜对了。为了改变崇礼小城匾额的傻、大、粗、愣、密问题，他们找人设计了很多的模板，一遍遍认真沟通设计方案，然后他们把自己关在屋里，与领导一起一个模块，一个模块地摆放，直至找到大家共同认可的审美，然后让商家制作牌匾，才形成现在的样子……从崇礼小城的框架拓展到市容市貌，从长效的管理机制形成到网格化的精细管理，以及到“精品街道”的创建，崇礼小城的城市管理者们花费了很多的心智，王金局长因此也被人亲切地称为“马路局长”。

　　阳光照耀崇礼。崇礼不仅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更是享受着冰雪的美丽。这里地处北纬四十一度，平均海拔一千二百米，植被覆盖率高，山地形成的小气候带来丰沛的降雪，存雪期可以达到五个月，天然的滑雪期怎么也有四个月，属于“世界黄金滑雪带”。除了太舞、富龙两座大型滑雪场外，这里还有万龙、云顶、多乐美地、长城岭、翠云山银河等大型滑雪场。在第二十四届冬奥会上，这里就诞生出了五十一块金牌。无疑，崇礼这座冬奥小城已成为世界级的冰雪小城和一处冬季旅游胜地了。但崇礼人说，不仅如此，这里可以春赏花，夏避暑，秋观景，冬滑雪，一年四季都有美景……经历了一次冬奥会的举办，他们说，他们知道什么样的城市管理是国际水平。他们什么都知道。

　　我好像也知道了——他们不仅要扮靓这座美丽的冬奥城市，还要让崇礼小城像童话那般永远地迷人。

盘锦的锦绣

　　在盘锦，我诧异于红海滩的颜色了。在我的印象里，红海滩的红，应该是一种稠稠的鲜红，如红染坊染缸里的那种颜色。那种红浓酽酽的，即便没有汹涌，也会旋起一道或一圈圈漩涡，那种漩涡铺天盖地，从我的眼里一浪一浪转着伸向海边，像是流泻着一摊生命的汁液……当然，也会看到一株株细小的红，正是这无数细小的红，才成就了铺天盖地的红——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走近红海滩，我面前的红草似乎被什么遮蔽着，灰不拉登的，既不热烈，也不澎湃，仿佛富户人家丢弃的一段蒙尘的旧绸缎，一段旧时光。

　　但旁边的绿却依然是纯正的。依然是那种鲜嫩的、苍翠的绿——我说的是芦苇。与红海滩一路相隔的芦苇荡。便是芦苇荡阻隔了红海滩的红。芦苇仍然是我见到的那种绿，无边无际，无垠无涯的绿，从红海滩相反的方向漫延，向远方铺展而去，让人一看就有一种心灵的战栗，有一种惊心的动魄。这样的夏天，正是水草丰茂，芦苇葳蕤的时候，若仔细地听，不仅能听到芦苇茁壮拔节的声音，还能听到悠扬的芦笛。相比于红海滩的碱蓬草，我对芦苇是熟悉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甚至看见它在《诗经》里被人朗诵的样子。看到秋天银白的芦花在风中漫天飞舞，摇曳出一种黄褐色，就变成了一种天荒地老般的苍黄。芦花似雪，一望无际的芦花开在盘锦的秋天，该是怎样的一种轻盈与飘逸？

　　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当地朋友告诉我，现在不是碱蓬草生长最好的季节。碱蓬草，这里又叫它翅碱蓬，是一年生的藜科植物。虽然它不是什么奇花异卉，但却也有“翡翠珊瑚”的美称。翅碱蓬茎叶鲜嫩，成熟时植株火红，就像海滩上奔跑的一束束火焰。它喜欢生长在滨海湿地上，可以直接当盐用。在它还鲜嫩的时候，当地有人把它当野菜剜起，用水再三焯焯，再晒干收存，就能当成一道菜。而在秋天，翅碱蓬结的籽，也有人把它抖落下来，像炒瓜子一样炒熟，或者磨成粉末……据说在“瓜菜代”的饥饿年代，这嫩芽、籽粒都成了当地人的一道救命的食物。所以人们又叫它“盐荒菜”“荒碱菜”，灌满了酸楚的回忆。这样的红色碱蓬草，虽然《诗经》里没有吟哦，却在宋代曾巩的《隆平集·西夏传》里有着记载。

　　这一红一绿的颜色，就让我的心灵微微震撼了。但在盘锦，在红海滩，我感受到的远不止这两种颜色。这里，冷不丁就能找到几种颜色的集合。且不说蔚蓝色大海，那样的大海也有黄浪滔天的时候——就是眼前富饶的大地如此，植物如此，动物亦是如此。在这里，出没碱蓬草和芦苇荡的有狍子、獾子、山猫以及白鹭、灰鹤、鹰、大雁、百灵鸟等形形色色的动物。我首先看到的是丹顶鹤。丹顶鹤永远都是头顶一抹鲜红，通体白色的羽毛，却生长着黑色的颈和脚，叫谁一见到丹顶鹤，就知道那是红、白、黑三位一体的仙鹤，是人间仙鸟。因为有了翅蓬草，红海滩就成了丹顶鹤驻留栖息的地方。翅蓬草的嫩芽和种子，也就成了丹顶鹤的美味佳肴。当地人说，红海滩早就是丹顶鹤的神圣家园。在红海滩，我们与一群两三个月大的丹顶鹤邂逅，看它们那稚嫩的生命，听它们一声浅浅的鹤鸣，就让我们身心充满无限的祥和。

　　还有一种颜色和谐的鸟叫黑嘴鸥。黑嘴鸥虽然没有丹顶鹤头顶上的红，却有着人间最纯净的两种颜色——白与黑。它眼睛外围有着一大圈白，仿佛有人故意给它画了个白眼圈。但它的头是黑色的、眼睛是黑色的、甚至那喙也是黑褐色的。当地人形容黑嘴鸥“头戴黑礼帽，身穿燕尾服”，像个绅士，又像一位美丽的舞者。很久以前，黑嘴鸥就在盘锦的红海滩繁衍生息，沿海的渔民出海，它成群结队地围着渔船盘旋着，在有雾的大海，还能把迷海的渔船带回港口。所以渔民们尊为“神鸟”。但盘锦人真正认识这些神鸟，却是20世纪80年代末。当时有一支中外鸟类专家组成的考察团，在这里盘桓100个日日夜夜，发觉这里1200多只的黑嘴鸥，其数量竟占全世界的70%。当盘锦人知道红海滩就是黑嘴鸥生命的产房，单一配偶的黑嘴鸥生生世世讲究的也是一夫一妻，并共同繁衍后代时，他们欢呼雀跃，仿佛找到了知音。从此，他们几乎是掀起了保护盘锦黑嘴鸥的运动。正是这种保护，使这里黑嘴鸥的数量现在达到了10500只，栖息种群数量超两万只……他们说，黑嘴鸥白装盈身，但在它展开翅膀或者偶尔搞小动作时，那若隐若现地露出的黑羽，就宛若一位少女摆动着黑白相间的百褶裙在舞蹈。

　　黑石油、红海滩、绿芦荡、蓝海洋、青河蟹、金稻米、白色鸟……同行的小说家周建新告诉我说，盘锦人正以盘锦这七种颜色，在打造自己的七彩之城。我听了心里一愣，因为我觉得盘锦的颜色真的不好概括。仅就我知道并且尝过的“盘锦大米”的那种白嫩，我就觉得它应是其中最为优秀的白色。色彩，在盘锦实在无以名状……红的翅碱蓬，绿的芦苇，黑嘴鸥的黑与白，丹顶鹤的红黑白，植物以及许多生命的丰富，都造就了这片土地颜色的丰富……这里，不仅有着植物与植物相处的和谐，也有生命与生命相处的和谐，更有颜色与颜色相处的和谐……

　　因此，我只能说未到盘锦，红海滩是一个传说。

　　到了红海滩，我发现红海滩、芦苇荡都如锦绣。颜色的锦绣、自然的锦绣、生命的锦绣……盘锦本就是一座锦绣之城。

夜宿茈碧湖

　　夜宿茈湖草堂，心里窃喜主人起了这么个好名字，一问才知道是因为茈碧湖。茈碧湖名字本身就很有来历。《山海经·西山经》说到洱海，有“西五十里，曰罴谷之山，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其中多茈碧”之句。茈碧湖故而得名。

　　茈碧，书上说是一种水生的花。花状似莲而细小，茎长六七丈，叶如荷钱，净白而蕊色呈黄。八月花开满湖——据说，此花每天在上午十一时次第绽放，正午盛极，下午五时闭合，故当地人又称为“子午花”。《云南通志》说此花：“气清芬，采而烹之，味美于甫（莼菜）”。

　　味美如莼菜，此物分明又是一道美味，是可以大块朵颐的。

　　茈湖草堂建在湖畔的半山上。草堂主人說，草堂原想叫“茈碧湖草堂”，但题写匾额的人嫌念起来拗口，所以除了“碧”字。而他当时选择此处建草堂，却是因他划船游湖喜欢上这一汪碧浪。于是他要了一块地，央人用树、芦苇、山茅草搭建了草堂。草堂仅是山茅草就用了五十多吨。站在草堂观台上，我看草堂背后青山逶迤如黛，面前波光粼粼，明明灭灭。这便是茈碧湖了。

　　住在茈湖草堂，当然是要游茈碧湖的。

　　第二天游罢茈碧湖，晚上倚床读徐霞客的《滇游日记》，竟满脑袋都是徐霞客游湖的影子。他真的是喜欢云南，云南什么地方都到过。茈碧湖就游了好几遍。他似乎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一汪碧浪。刚到浪穹（洱海）“遵堤西行”，一路观湖光山色，他就一路发感慨，说这湖“虽无六桥花柳，而四山环翠，中阜弄珠，又西子之所不能及也。湖中鱼舫泛泛，茸草新蒲，点琼飞翠，有不尽苍茫，无边潋滟之意。”……他还牵挂住在浪穹（洱海）县城的一位何姓朋友，进了城迫不及待地拜访了。

　　这位何姓朋友名叫何鸣凤，徐霞客称他为何君，说他“文章擅藻，丝竹俱精”。他曾在四川郫县当过知县，后做过浙江省盐运判官。他早年仰慕徐霞客，想探访却久久未能如愿，故留有“死愧王紫芝，生愧徐霞客”之句。徐霞客知道了这事，仿佛惺惺相惜，对他心存愧疚。所以两人这次见面就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何君紧紧抓住他的手，喜悦万分，拉他饮酒直至天黑打更。

　　何君是否用茈碧做一道佳肴招待了徐霞客，徐霞客没说——张翰在异乡吃莼菜，生莼鲈之思，我想徐霞客如果吃了这如莼菜一样的茈碧，一定也会有乡愁。但从《滇游日记》上看，他逗留在茈碧湖的几日，是非常快乐的。特别是朋友何君，还让自己四个儿子都与他见面，陪他游了茈碧湖和洱海。对这事，徐霞客有确切的记载：“何君具舟东关外，拉余同诸郎四人登舟。舟小仅容四人，两舟受八人，遂泛湖而北。舟不用楫，以竹篙刺水而已。渡湖东北三里，湖心见渔舍两三家，有断埂垂杨环之”。

　　那天吃完中饭，徐霞客游兴未减，“仍下舟泛湖”。

　　有一次游湖时，何君向徐霞客道出了他“将就其处，结楼缀亭，绾纳湖山之胜”的心思，欲求徐霞客为他将要建设的楼亭题写一幅联额，徐霞客爽快地答应了——后来，何君鸣凤在茈碧湖畔到底建了楼亭没有，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现在茈湖草堂主人显然是成就了古人的愿望。

　　茈湖草堂所在的地方叫梨园村。梨园村栽的全是梨树，梨树一簇簇、一株株，花开的时候，花如雪飞，满山皆白，清香远溢。草堂建有正堂与侧室，正堂前还有一观台。正堂一个大厅，大厅里横卧的一条木案，足有三丈多长。草堂的两侧一边是琴房，一边是“泼墨室”。在这里，朋友或品茶、饮酒、弹琴、吹箫、吹尺八；或钓鱼、游湖、看花……来或者不来，草堂主人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但又是极热心的。他话不多，整天忙忙叨叨。有时又像一位隐士，高深莫测。好几次，我想问问他的生计，但话未出口却咽了下去，只闲看他在草堂进进出出。

　　与他在草堂进进出出的，还有一位女子豢养的一条名叫“小熊”的大藏獒。那黑黄的藏獒见到我们，好像就有满腹的心事，一天到晚不情不愿，哼哼嘘嘘。只是一到天黑，阳光一点一点舔去草堂的光亮，它才懒懒地趴在草堂的观台上，默不作声——而此时，茈湖草堂也进入到一个寂静得几近虚无的时刻了。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