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屯子又在念他的经了,我不知道他是何时醒来,但是每天我醒来的时候,都会发现他静静地坐在经声里。他的声音细微而清净,如帐篷外轻轻掠过的风。
高屯子和我顶头睡在睡袋子里,每天我都是比他还早些入睡。而那个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默默祷告了。经过了一天的辛劳,其他人都已经睡下,并且有了鼾声,他还在发出细微的虔诚之音。他是何时躺下,又是何时起身?
这是一种十二分的自觉,我是这么认为,他不是为了哗众取宠,完全是为了灵魂的清净。正如文扎他们,文扎在另一座帐篷里,必然也做着相同的事。但是文扎生活在藏区,高屯子是生活在都市,而且是在北京。我不知道他的这个习惯起自何时。我只知道他的锲而不舍。
在平时,屯子是一位知性气息浓郁的人。他的身上,散发着过分的知识分子的那种儒雅。或许是由于出生于川藏之间,他对藏传佛教和藏族历史很有研究,对《格萨尔王》史诗也格外痴迷。一路同行,常常会听到他的讲说,而他讲的,都是知识,关于佛学,关于地理,关于人生。他的音调不高,带有一种磁性,你如果不注意去听,也许就会错过一些词语。但是他并不怕你听不到,那些带有智慧魅力的故事、经历以及知识,会使你将所有听觉系统尽力打开。
车子在路上不停地颠簸,那是漫长的无聊的行程,尤其是夜晚和风雪曼舞的时候,你就会听到有人需要屯子讲一讲什么了。屯子也不推拒,他在这一点上显得很随和。他会从很久远的地方开始,不管不顾地将他的所想与所知灌输给你。满车都是他的声音。
去往三江源头考察的旅途十分艰辛,一路上总是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众人不是下来推车,就是运土填沟,饿了吃点儿冷食,渴了喝点儿冷水。一众人相跟,倒是显得很有意思,再听听高屯子的冷知识,既是一种苍远的亲身体验,也是一种苍远的精神灌输。文扎开着车子,有时会做一下注释和补充。
我平时并不与屯子深谈,他也不会主动找谁深谈,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又回到普通的行者之中,等待着他人的分派与决定。在安营扎寨之时,他会主动同大家一起动手,从不袖手旁观。拔寨出发之时,他会同大家一起捡拾起所有的垃圾,装入袋子带走,不给大自然留下一丝污染。车子陷入泥淖,他也会冲上前去,交出自己浑身的气力。
他前不久还在这一带行走,他在拍一部电视片。他有一个自己的创作团队。在那个团队里,他说了算。而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士兵,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这是一位很让人敬重的哥们,或者说很有亲和力的哥们。
他的名字叫高屯子,他做的电视作品与写的文字,都属于来自内心深处的那种沉静的雅致,属于对事物深切的认知后的淡漠的平静,而这种雅致与平静,却能让人感到激情的涌动。那是生命的激情,是对于大自然的至爱,对于人生的思考,让人感到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着长期的积淀与准备,他不打无准备之仗。似乎他已经将一切看透,就像冰山上的雪水,那般晶莹,那般明亮。也许我写这些文字时,他并不知道我在怎么想他,怎么看他。他不在乎,他是一位禅师。
屯子痴迷于川北、藏南和青海三江源地区,这些地方都是十分艰苦的所在,正是艰苦,才少有人走。高屯子撒开两腿,不断地在这些地方行走,我们要去的长江源头格拉丹冬雪峰地区、黄河源头约古宗列曲地区、澜沧江源头杂曲地区他都已经去过,扎西切尔瓦姜古迪如冰川和岗加曲巴冰川等地,他也都走到,比我们领略得更深更广。
他将三江源这一区域当成了精神原乡。这个地方,我走来一次都是下了很大决心,顾及高原反应,顾及血压高,顾及肺气肿……而他竟然无数次地走来,回到这片土地,对他来说,像是常事,就如一次次回到故乡。因而他对三江源的人文地理、乡土民情,已经十分熟悉。那么我也可以这样认为,如果他隔一段时间不回来看看,他的目光就有了一种不知所往的迷离,有了一种日思夜想的愁绪,为这一点,他再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他会格外地亲切。
屯子十分在意原始生态,在意任何影响环境保护的开发,他不能允许他的乡愁里出现不和谐的东西,他时时提建议,表达自己的不安与关切。他带领的团队,正是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全方位展示、探索、分析三江源地理结构、生态系统、人文背景的科考报告以及系列的文学、艺术、影像作品,他要填补这项空白,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現一个清晰可触的与其他民族、山水、命运唇齿相依的三江源。
我们是在经历了一次无法言说的困难之后,在属于西藏地区的雁石坪分手的,他的团队已经在那里等他两天了。两天里,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带头人在什么地方,电话自然是不通的,约定是在之前的几天完成,那个时候尚未到达最艰苦的区域,手机信号还有,按照行程估算,怎么也是能够到达并且会合,所以就做了预先安排,包括预先定下了旅店。
此时正是酷热的夏天,这个地方却在下雪,寒冷的风夹着霏霏雨雪,把人的情绪搞坏。他们困在旅社里,时时等待着我们的到来,而我们还在一片沼泽地里艰难行进。
这个时候如果屯子的团队跟着,会拍到一些珍贵而震撼人心的镜头。但是没有,没有人全程拍到屯子和大家如何地不辨路径,如何地一次次冲入河中,上岸后又陷入沼泽,如何地经历三四个小时的艰难,从沼泽中挣扎出来,而后不辨方向,不知所往,只是硬闯,顺着漫无边际的戈壁荒原,渐渐地各自掉队,相互失去联系。
直到半夜几辆车子才相继摸索到了这个地方。那是冲着一点微光赶来的,看到光亮的感觉,真的像是猛然从地狱回到了人间。痛快地哭,痛快地笑,痛快地说着各自危险的经历和念想。然后是疯狂地大口地吃,大口地喝,大声地喊,大声地唱。然后倒头进入梦乡。
这之中我没有发现屯子的困惑感、绝望感和忧伤感。他就那么平静地在第二天继续带领着他的团队消失在茫茫雪野里。这个人,还没有被如幻景一般的遭遇吓到。让人不禁感慨,当今有多少人,能像屯子那样,怀着虔诚之心,一次次走在如此宏阔如此苍然又如此不确定的路上呢?成功必定要有努力并且付出代价,而之后也必然是欣喜与欣慰的。
那间寒冷的小屋,外面不断袭扰的风雪,让人久久不能入睡。于是我和屯子有了一些话语,那话语,多是同他的人生追求与阅历有关。
中国人为什么对祖先、乡土、亲人那么情深?中国人有没有一个共有的身份认同和内心归宿?中华文化五千年不断的密码在哪里?都是屯子长期思考与探寻的所在。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地区发生大地震后,屯子和他的摄影团队将4辆越野车的后排座椅拆下,装满药物紧急从成都出发,为汶川送去了第一批急救药品,显现出他内心宏大的悲悯情怀。而这位具有专业水准的摄影师,当时只顾着紧张地救灾,却没有拍下一张图片。这一地区,是为数不多的羌族聚集区,地震给羌文化带来了不小的灾难。这一地区又是处在地震断裂带上,如果不及时进行抢救,古老而悠长的羌族文明将难以延续。
大地震之后,高屯子用了五年时间,深入他所能寻找到的几乎所有羌寨,去感受和记录羌族独特的生活习俗、语言文化以及音乐歌舞。其中就有无比纯美的羌绣,努力保存和延续这与大自然虔诚对话的独特符号。
来到高山羌寨,屯子发现,岷江上游的这片深谷高山,原来是中华古老人种与文化的基因库,不只是800万年的远古生物大熊猫在这里自由自在、繁衍生活,中华民族最古老族群之一的古羌人后裔,也在这里薪火相传、勤劳耕作。
2008年春节前夕,屯子带着摄影助理和影像器材,人背马驮来到汶川县龙溪乡夕格羌寨,开始了他拍摄和书写高山羌人的行程。在山寨,他与村民们一起敬天祭祖,一起仰望星辰,一起在山谷里唱起春播之歌……
“在一群古羌后裔中间,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与土地、与星空、与生命之间的亲近。”屯子和羌族人交上了朋友,他和他们吃住在一起,同他们一起过古老的传统节日,在他的文字与图片有机共融的《羌在深谷高山》中,就有羌人古老的仪礼以及从历史深处传来的乡土气息。翻阅这经过屯子无数执著而得来的《羌在深谷高山》,能感觉到那种纯,那种质,那种味。真的是一种能够称为“艺术”的作品。而这作品的所得,不经过一番思索、一番折腾,一番辛苦,是不可能做成这样的。文字、图片都是那般大胆,是的,大胆,用词用光的大胆,用语、角度的大胆。
2009年5月6日,离“5·12”汶川大地震一周年还有6天,700多位古羌后裔离开世代居住的山寨。释比贵生身背羊皮鼓,向崴孤山头玛比神庙的那片残墙投下最后一眸。屯子说,对我而言,记录夕格羌人经历大地震之后恢复元气,重归田园的拍摄计划,也将随着这片山野春耕之歌的止歇,而转向他们再一次的迁徙历程。屯子说,“没想到,迁徙与回归路上,人与祖先、人与神灵的悲欢离合,会让我如此感慨万端、揪心动容。更没想到,我的生活式样与拍摄方向,会被一群原想去‘救助‘帮扶的高山村民改变,反受到他们的救助和帮扶。”屯子说,他与夕格羌人,與释比贵生一家就此结缘,并用十年的时间去记录他们敬天法祖、耕种劳作的生活,记录他们大灾之后离开世代居住的山寨迁往他乡,九年后回归故乡祭拜祖先、迎请祖神的悲壮历程。
屯子的话语沉郁而悠扬,像一支古羌笛,又像是一首诗。
《夕格羌人的第五次迁徙》,是文字与影像携手并行的又一次表达,是民族的精神状态与现实处境的格外关照。屯子说,你也许会发现,那些在历史长河中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并不注定永远消失,那些正在流行和横行的,并不一定益于人类长久的福报。
思绪回到风吹雪卷的西部高原,回到同样是人生探寻的艰难之旅。大雪弥漫之中,一位少女手提小桶,站在牦牛群中,我不知道此时她正在做着什么,但我知道她是自在的,满足的,快乐的,你看她的丰满的笑,她的被雪映照的润泽的脸,还有,她的深邃清澈的眼睛。
仍然是大雪弥漫的雪野,一位老者手里牵着他的孙子,拄着拐杖在路上艰难行进,我看不到老者低着的脸,但我能够看到他的小孙子的表情,雪野中,他显现出的童真是雪域高原独有的童真,他尚未认知这个世界,他的世界里也许就是他的家和他的爷爷。
女孩站在阳光里,被我们的摄影师正面地照了一张特写。她的身后是涂满牛粪的墙。牛粪并不脏,牛在草原吃的是草,牧民们烧火煮饭都是要用牛粪,牛粪连一点味道都没有,特别地好烧。女孩身穿长袍,浓郁的深色调衬托出她清纯的微笑。这是少有的不扎辫子的女孩,也许她是刚刚起来,外出正要做一件什么事情,蓬松的长发散乱着。她此时一定是觉得很有意思,有人对她产生了兴趣,或者对她生活的环境产生了兴趣,那么就拍吧,随便你拍去。女孩的目光里是那种毫无杂质的雪野,任什么一见到这雪野,都会虔诚起来。
一位老者站在阳光里,他的上身是光着的,上身的衣物全部落在了腰上,这是一件经过无数风霜的长袍,一件牛皮尖帽戴在头上,手里拄着一根长长的拐杖,这些都增加了老者的气象。老人的骨肉露出来,那是健康的骨肉。我很少见到他们如此,或是老者正在晒太阳,或是应着摄影师的要求,果敢地来一回潇洒。不管怎样,都是一种健康的展示,健康的阳光,健康的表情,健康的身板。一些牧业工具凌乱地挂在墙上,挂在墙上的还有一顶牛皮帽子,时刻迎候着主人的热情。两只木桶必是常常为主人服务,它们自在地闪烁出油亮的包浆。这是一位生活在高原的老者啊,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
屯子和我们同路时,会及时地抓拍一些镜头。我还看过他的《高原风·朝圣之路》《西域神韵》《天籁空灵》《玛曲印象》等系列作品,这些摄影,大都拍摄于青藏高原,是那片神秘的天域极为珍贵的资料。看着这些来自第一线的作品,我觉得就是同屯子在交流,我们不用多说什么,通过图片就说了很多,而且说得很好。
屯子离开了我们的队伍,我还真的有些想他,这一点他是不知道的。我们分手后,他带队去了唐古拉山,我去了格拉丹东雪峰。后来的行程比起前面的行程来说,应该是顺利多了。前面的开篇并不顺畅,我们没有正儿八经的导游,实际上也不可能找到这样一个导游,长期在这一带驾车行走的欧沙都会失去方向感。这也不怪他,那些曾经走过的道路,会被意想不到的山水冲垮,而我们一次次地填沟过涧,根本垫不过来,不得不选择改道。这样的改道发生无数次的时候,神仙也会出现迷糊。因此本来定好的行程却一次次延长,荒野半途的宿营,也成了常事。不定在哪一个毁坏的路段跟前,眼看过不去,即使绕道也不是天黑之前所能为,只有临时宿营。
我是没有来过这一片荒无人烟的区域,所以不知晓它的艰险。看藏族同胞的不安神情,我往往会觉察到我们又陷入了两难之中。或者说我们又陷入了迷茫之境。
在有人显现出焦急甚至慌乱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到屯子的任何异样。这多少让人也随之有了一丝的沉静与沉稳。这一点同文扎达到了异曲同工的效果。
我站在一片纷扬的大雪中,望着屯子的车队远远离去。
2022年春节来临前几天,久未联系的高屯子突然微信问候我,仍然是感到十分亲切。又过了几天,收到了他在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新著《十年寻羌:人与神的悲欢离合》。
“人与神的悲欢离合”的故事背后,是高屯子对个体生命状态的觉察和时代病痛的反思。
“今天,现代工业文明给人们生活带来极大便捷、物质极大富有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人终日与机器相处,汲汲于现实利益,成了受资本操控、受欲望驱使的机器和动物……”他站在一个制高点上,正如当年他站立在巴颜喀拉山上。他说,也许,越是现代的病痛,越需要最古老的方法来对治;越是现代的焦虑,越需要最乡土的温情来抚慰;越是现代的危机,越需要最古老的智慧来化解。
文学语言与摄影语言结合所形成的交感力量,在纸张的馨香间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说实话,能拍出底层民众艰辛中的坚韧,苦难中的尊严,做到既不失其真实,又具有感人的力量、审美的意味,是拍摄者对拍摄对象的深刻理解以及对生活、生命的深切感知。这样想着的时候,五年前一同行走在青藏高原的那个屯子,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那是万籁俱寂中的沉稳。
——选自《草原》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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