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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最忆是清苦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散文选刊 热度: 11065
肃马

  倘若人间还有值得回忆的事情,那一定是如天上白灿灿的云朵一样的豆腐,以及那些做豆腐的时日了。

  豆腐清香淡苦,做豆腐的人生活自然過得清苦。当然,做豆腐的人更是没有时间一说的。那个年代庄稼人都穷,豆腐便宜又口感好,什么时候哪家庄稼人办个啥事要用豆腐,做豆腐的人自然得赶紧拾掇起来。

  春夏是一年之中做豆腐最少的时节,天气变暖和之后,豆腐不容易贮藏,除非有特别定做的,由于春夏收拾农田忙,一般情况下,豆腐就不做了。

  入秋之后,庄稼汉地里手头的农活渐渐少了,做豆腐的人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凌晨四五点钟,之前收割庄稼累坏了的汉子们还在做着清秋梦,而做豆腐的人已经起来,烧开了大锅里的水,磨黄豆的机器也已转动了起来,紧张有序的一整天繁忙生活就此开始了。

  当然,入冬之后,东家有红事西家有白事或者临近过年,有时两三点甚至半夜十一二点,那大烟囱里的烟就已经带着火星,蹭蹭直冒了。

  我的家里就是做豆腐的,这些场景是那么熟悉,好似就发生在前几天,而我还在每天起早贪黑地磨黄豆担水做豆腐。有的人说做豆腐很容易,那真可能是做“软”豆腐的吧。我们家做豆腐那可真是一点都不容易啊,做的豆腐那可是“硬”豆腐。

  做一个“硬”豆腐需要十几担清水。磨黄豆需用几桶清水,一个“硬”豆腐一般需要一大铁盆黄豆,磨豆机磨得稠了就得用勺子一点点地加入清水,直至把这一大盆黄豆全部粉碎完,你还得站在跟前像伺候金贵的千金大小姐一样,寸步不离,粉碎的黄豆接上一桶你就得赶紧倒在大木桶里,完了又赶紧接着粉,这个时候考验的是人的耐心;大锅里面要倒入四五担清水,以前前街有个自来水管,我每次担水都去那儿,这活儿轻巧,不太累,但是我瘦胳膊瘦腿,要往大铁锅里倒水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全靠两只手用力,抓起一只铁桶就可以倒进去,这个时候考查的是你的耐力;接下来就是往纱袋里面倒清水了,这次要倒入四五担水,而纱袋是由两根特制的木头吊在空中的,木头的一端固定在墙上,大人摇纱袋里面粉下的黄豆的时候就得往里面赶紧上水,这可是个既有难度有需要技巧的活:你得两只手抓起铁桶一鼓作气往上举过头顶,才能倒进纱袋里面,纱袋又是吊在空中活动的,这时你就得瞅准时机从空当处赶紧倒下去,这个时候摇纱袋的人也可以停一会儿,让你方便把水倒进去,但是不能停太长时间,粉下的黄豆得一直搅动,不能停,得抓紧时间充分搅拌,让最有营养的豆腐水都从纱袋里面漏下去,较大的颗粒和黄豆渣滓住在纱袋里面,当然了,这事得大人做,我做不来。现在每次怀想起清洌洌的豆腐水一滴一滴地滴在锅里,两边盖上木制锅盖,中间刚好留了一丁点豆腐水下滴的空当,“滴答……”锅里的豆腐水咕嘟咕嘟地煮起来,然后满锅都是往外溢出的豆香味,清馨、淡雅,我就感觉这才是最真实的人间。

  这还只是做整个“硬”豆腐期间需要做的。之前你还得把黄豆倒进大木桶里,然后再担几担水倒进去泡黄豆;豆腐做好之后你还得再往其它木桶或者铁桶里面倒几担清水把豆腐泡里面,而且还得常换里面的清水,尤其天热时,更得勤快点换。这哪一项不需要花大力气,哪一项不费心劳神,哪一项又很容易呢?每年做豆腐的时候,我的肩上都会留下挑水的血痕,两个肩膀被压得血淋淋的。以前只会一只肩膀担水,导致压得这只肩膀和另外一只不平衡了,后来沉重的压力逼得我学会用另一只肩膀担水。水太重了导致挑水棍沉沉地压进了肩膀上的肉里面,挑着一担水换肩膀真是痛啊,有时甚至能感觉到挑水棍粘着肉,换肩膀的时候拉得肉疼,但换过去了这只肩膀立马就轻松了,另外一只就又被压弯了。担着水换肩膀既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你可以换的时候使劲用两只手往上撑起来一点挑水棍,但也得两只手能使上劲才行,绝对的重量才是压痛肩膀的罪魁祸首。有的时候两只肩膀火辣辣地痛,一整个冬天下来,我的肩膀痛得往往两只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生活的重担有的时候压得我只想逃,稍微偷懒一下是可以的,第二天你还得面对一担一担的水,还得忍受两只肩膀的剧烈疼痛。因为你知道,除了做豆腐,你啥也没有办法改变,家就这么大,你往哪里逃。生活的苦啊,现在想来,虽然怕但简朴充实。

  做“硬”豆腐最有意味的当是这个工序了。豆腐水(不能称之为豆浆,现在市面上豆浆可以直饮,我家里这种豆腐水大概不能直饮,我从来没有见过大人饮用)在大锅里煮熟之后,经过“点豆腐(用盆盛着早已制作好的卤水,再混合锅里剩余的豆腐水,慢慢在木桶里搅动,直到豆腐水凝结成块状)”这道工序之后,就用铁桶赶紧往一个特制的铺有纱袋的木箱子(箱子是方形的,后来家里也用圆形的铁箱子)里面倒进去,一边往里倒一边紧实纱袋。要是倒得有点多了,还得蹾得瓷实点,再往里面倒,直到把一大木桶里的豆腐脑(豆腐水经过“点豆腐”这道工序之后,就神奇地变成豆腐脑了,大木桶里的豆腐脑就像一块块云朵一样,汤清脑白,这个时候豆腐脑是可以直接食用的。嗯,盛上一碗,往里面调上油泼辣子,放些许食盐,再加入几粒小葱,那真是人间至味啊!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生活画卷啊!)都倒完了,便找来之前在河滩找的扁平的大石头压在装豆腐的纱袋上,然后再用其它几颗很重的较大的石头压在上面。中途半个小时左右,如果石头歪了,还要重新挪开石头,打开纱袋,再整理里面的没有压制成形的豆腐,然后再紧一紧纱袋,把平点的石头放在上面,再重新把其它几块大石头压在上面。这样做出来的豆腐有形有质,就如做豆腐的人的性格一样,敦厚瓷实。当然这些石头都很大很重,需要成年人使很大劲才能放在木箱子上。后来家里居然用上了千斤顶来压豆腐,这样压制的豆腐到底是“硬”还是不“硬”?这样压制着,直到机器把下个豆腐磨好,下个豆腐水在大锅里熬熟,又经过“点”之后,必需得往箱子里面倒的时候,才会搬去压着这个豆腐的石头。经过这么长压制的豆腐难道它不“硬”吗?

  嘿,如果你认为这么压制的豆腐肯定硬得和那些石头一样啃不动,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恰恰相反,这么压制的豆腐非常有弹性吃起来有嚼劲,炒菜的时候,就算你切成的豆腐片非常薄,也不会烂,反而越炒越有劲道,吃起来呀,跟肉一样有嚼头儿!

  “硬”豆腐要做得好,最关键的是纱袋要选好。我们家的纱袋选的和别家的不一样,纱袋眼要细密匀称,不能有一丁点的大洞破洞,如果有一个稍微大点的洞和其它地方不一样细密,那么这就会使得做出的豆腐的质量大打折扣,摇出来的豆腐水不够细,豆腐水里面的渣滓太多,这样豆腐做出来之后容易碎,炒的时候也就更易烂了,豆腐一烂,整个锅里就都是软烂的豆腐渣了。验证我们的硬豆腐是好是坏的秘诀只有一个——用一个手指指肚用力弹压下去压一个指印,若能短时间内弹回原形,那就绝对是好豆腐,反之,一压下去豆腐烂了,那说明这个豆腐没有做好,里面渣太多喽。做豆腐的人一定要心正,就跟豆腐一样清白,否则行外人根本分不清哪是好豆腐哪是不好的豆腐。

  豆腐做好了就得去卖掉。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了,我和父亲在各个村庄里面吆喝卖豆腐。有时,天上明晃晃的星星就是我们最好的指路灯盏。骡子在前面拉着架子车,我有的时候在后面跟着,那个时候年纪小,脚力不行,多时就被落在后面一大截。父亲就数落我,有的时候实在跟不上了,他也会让我坐在车上。一般情况下,父亲疼爱骡子,宁可让我走着,也不让我坐车。遇到上山的路,父亲还要让我在后面帮忙推车子,以减轻骡子的压力。最难走的就是九个弯(音)。九个弯顾名思义弯多弯险路难走。九个弯据说弯有九个,但我感觉弯挺多,具体没有数过,都是泥泞小路,非常难走,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骡子拉着车有时都很吃力。一遇到下雨天,那路啊,滑得简直没法走。弯下面都是悬崖,每次经过九个弯我都吓得不敢往下看。周围没有人家,一旦掉下去,那只能听天由命了。有的时候豆腐卖不掉,只能放在姨夫家或者外爷家里了,让他们以后帮忙慢慢卖。

  那些做豆腐的日子啊,我最怕的就是下雨天,一下雨,恰好走到没人家的野地里,那就得淋成一个落汤鸡,关键是豆腐如果淋湿,那就害死了;但是那些做豆腐的日子也是我最喜欢的时日,它清香,淡雅,也清苦。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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