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白发,山河破碎的脸上,镶嵌着两个灰蓝的眼珠,目光深邃。说起话来,声音如洪钟,受伤的下巴骨忽而歪向左边,忽而歪向右边。一身像军装又不是军装的衣服,干干净净,仍然还留有军人的风骨。
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彝族老人,名叫李海洲,今年93岁,是至今还健在的为数不多的抗美援朝老兵。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曾在解放广州战役中被记一等功,获得一等功军功章、纪念勋章各一枚;在辽沈战役中,被记一等功,获军功章、纪念勋章各一枚;在平津战役中,荣获二等功。
自古英雄多磨难。李海洲出生于1930年农历3月28日,家里四弟兄,李海洲还不满周岁,父亲撒手人寰,李海洲和母亲相依为命。
李海洲怎么也忘不了1944年离家的那一幕。那年,李海洲13岁,还是个嘴上无毛的少年,但个头差不多有一支枪高。为了躲避国民党抓兵,家里几个比他大的哥哥得知消息,就白天躲在山里,晚上才敢回家。反复几年,李海洲家因为没有人当兵,母亲曾被抓去坐了关了两次“黑屋子”以示惩罚。同时,为了躲避抓兵,家里前前后后还送过乡丁两头黄牛、两块5亩多的地,苦苦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年初三那天,家家户户都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伪乡保丁就带着9个人闯进李海洲家,不由分说就要把十三岁的李海洲抓走。母亲一边哭,一边跪地求饶:我家李海洲还小,再过两年长大了,一定让他去当兵,求求你们,他还小,他还是个孩子。
拉拉扯扯中,有人把李海洲母亲拉开,有人把李海洲控制起来。就这样,一无所知的李海洲,神不知鬼不覺被捆绑出征,消失在出村的山路上。
从此,小小年纪的李海洲,背井离乡,杳无音信。
几度风雨几度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少年报国志未酬。直到1948年辽沈战役中期,18岁的李海洲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编入七纵队二十师。此时的李海洲,已从军多年,正值血气方刚的青春年华,对国家,对军队,已经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脑海里经常浮现起小时候父老乡亲讲述红军长征过楚雄的故事。
历史上的红军长征,曾两次路过楚雄。第一次是1935年5月,红军从贵州进入云南,途经武定,从元谋龙街渡、禄劝皎平渡渡过金沙江。第二次是1936年4月,红军途经禄丰黒井镇,进入牟定。李海洲就生长在龙街渡、皎平渡金沙江上游的龙川江畔黒井镇附近的山沟里,从小就经常听家乡人讲当地一些热血青年参加红军的故事,立志报国的种子,早已深深埋在李海洲幼小的心心灵里。
1949年8月,李海洲所在的解放军七纵炮兵团在长江渡江作战取得胜利后,向南进驻江西省南昌市。一周后,部队速向广州前进,解放广州。6天后,李海洲所在的部队到达离广州60公里的增城,就遭到了敌人的狙击。经过一天两夜的激战,敌人抵挡不住,便撤退到离广州城约80公里的阳春、阳江集中,准备和解放军决一死战,不让解放军打下广州。
在短短十天内,敌我双方调集了十几万的兵力待命出击。
春江会战总攻开始了,李海洲们炮兵营的任务是支援七纵队131师。他所在的炮三连是支援131师392团二营,攻占阳春桥头车站,三营待命。李海洲用的是105榴弹炮,阳春与阳江之间一江之隔,桥头车站是在阳春这边。
上午9时,解放军前线指挥部发出三发红色信号弹,总攻开始。敌人严守桥头站,设有两挺重机枪和一挺轻机枪,是在比较隐蔽的暗堡之内,还有约两个连的兵力防守。
指挥部急令李海洲所在的连队1个小时内必须消灭桥头站敌炮的火点。连长接到任务后,感到任务紧急,立即命令一、二、三炮集中射击敌兵阵地,第四炮向车站桥头火力点射击。
当时,李海洲是第四炮的第一瞄准手。
射击开始,第四炮射出第一发炮弹没击中目标,第二发靠近目标偏左。第三发装弹后还未射出,“轰”的一声巨响,敌人的第一发炮弹落在四炮旁边爆炸了,两名炮手当场牺牲。李海洲的脸也受重伤,上嘴皮炸裂开成两片,门牙好像飞了几颗,下巴歪扯扯的。随手摸了一下,全是血。
四炮无人射击,连长从二炮调来第二瞄准手,从弹药排抽三名战斗员到四炮重新组织射击。可是新来的瞄准手看到四炮战友的伤亡惨状,由于思想紧张,又加上对四炮的操作不熟悉,接二连三射出9发炮弹,都打了水漂,目标未击中。
李海洲的整个头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仿佛是上了一层紧箍咒只露出两只眼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海洲一下站起来,推开要抬他走的担架,举起右手示意,咿呀学语说:我——上。
在场的战友吃惊地看着李海洲,沉默不语。连长见李海洲强撑着站起来,急忙阻止:你的伤很重,你能撑住吗?
李海洲毫不犹豫点点头,有气无力迷迷糊糊地回答:连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请给我一次机会,我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连长看着李海洲报仇心切,一挥手表示同意:好样的,上!
李海洲因为受伤之前有了第二发靠近目标偏左的经验。被战友重扶回炮位,眯着眼,咬咬牙,瞄了又瞄,“嘭”——第一枚炮弹发射出去就命中目标。
很快,指挥部电话告知:四炮命中,继续射击。
连长鼓励李海洲:好样的,坚持就是胜利。瞄准。
忘记了疼痛的李海洲又继续瞄准,6发炮弹连续射出。大约十多分钟后,敌人的三挺机枪都哑了。此时,在炮兵的掩护下,一声冲锋号吹响,不远处,杀声、炮声、枪声、喊声一片。前来配合的三营很快拿下了车站阵地,残余敌军迅速向后败退。
电话铃声响了,是前线指挥部打来的。电话的那头通知连长:四炮瞄准手身负重伤,坚持不下火线继续战斗,任务完成得很好,给他记一大功。战友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纷纷为李海洲高兴,连长也翘起大拇指:好样的,轻伤不下火线,你是我们四炮的骄傲。
随后,李海洲才被战友们用担架抬下山,送到野战医院,连夜做手术,可全身麻醉的李海洲什么也不知道。第三天醒来,自己的病床边,站着几个人,是教导员、连长、医院院长、主治医生前来看望李海洲。教导员拉着李海洲的手说:小李,你安心好好养病。
李海洲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不由主地流。连长一边帮李海洲揩眼泪,一边安慰他:连里的战友们很想念你,盼望你早日康复。
临走时,教导员又嘱托对院长:院长同志,拜托你啦,一定要想办法,尽可能不要让小李留下残疾,他是我们的炮手宝贝。
院长立即表态:请教导员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医治,让他不留下残疾。
在医生和领导的对话中,李海洲才知道自己头部受轻微脑震荡,左侧牙床骨折,上唇中部撕开4厘米,上门牙掉3颗。
手术后的27天,李海洲无法吃东西,24小时有人护理。经过127天的精心治疗,李海洲回归连队修养。不久,提任为四班炮车长。
李海洲“炮手”出名了。转眼到了第二年,李海洲身体刚刚恢复,就随中国人民志愿军,一路高歌,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入朝参战。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令李海洲最难忘的是1953年4月的五圣山之战。
当时,李海洲是四炮炮长,位于阵地中间,连长就在四炮与二炮的位置上指挥战斗。电话线被炸断了,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系,陷入了盲区。
敌人的情况怎样?怎样指挥作战?怎样有的放矢地快跑?
连长急得团团转。
李海洲跑到连长身旁,主动要求:连长,我去营部请示。
连长急中生智,觉得是好主意,目不转睛地问:你曾经负过伤,去营部请示要冒着生命危险,你能完成任务吗?
李海洲响亮回答:我已经死过一回了,请连长放心,如果我真的死了,是我家祖宗八辈的荣耀,请转告我家乡的父母一声就可以了。
连长大叫一声,一锤定音:好样的,就请四炮长李海洲速去营部请示,是否撤出阵地。
李海洲洪亮地回答:是。保证完成任务。就立即转身向营部方向跑去,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去营部的路上。
营部离李海洲们炮兵阵地大约有三公里山路,来回最快也要20多分钟。
可是,就在李海洲连滚带爬,跑出阵地去营部请示的半路上,大约才跑出七八分钟后,李海洲后方炮兵阵地上就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弹爆炸声。李海洲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自己的阵地上,一片灰烟浓雾袅袅升腾。那是敌人的炮火在猛攻。久经战场的李海洲判断,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灾。
当李海洲请示完,跑回到他们炮兵阵地时,整个阵地还弥漫着硝烟泥灰,百米之外看不清物体。敌人的炮火还在零星打来。李海洲急忙冲到连长的位置,连长整个人血淋淋的,侧身扑地已牺牲,胸部被炸开了一个大口。李海洲又跑到离连长30多米的排长位置,排长已牺牲,全身是血,头部耳上被弹片击开了杯子大的一个洞。当时李海洲的心情是多么的沉重,脚一软一硬,仿佛身后有一座大山在慢慢压向他。李海洲又跑回他们班的所在的位置。整个连100米阵地,共四门炮,100多名战友全部倒在鲜红的血泊中。
在硝烟中,李海洲隐约听到有人呻吟,顺着声音跑过去一看,有一个战士还活着,全身是血,斜靠在炮架上,脸低垂着,右手肘部被炸断。李海洲就一边拉一边拉他坐起来,一边喊他。两个人没有言语,只有痛哭。然后,李海洲迅速用自己的两个急救包把战友的伤口包扎好,在生与死的渴望中渺茫地等待救援部队赶来。
战后清查,李海洲所在的连队137人,没有受伤的只有李海洲和管后勤的副指導员及6个炊事员。当时,炊事员在后方,李海洲在去营部请示的路上,其它129人,牺牲116人,重伤13人。
有战争就会牺牲,没过几天,板门店谈判停战的消息传来,抗美援朝画上了圆满句号。
1953年7月,九死一生的李海洲随部队回国,生死与共,一起见证共和国的发展变迁。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每次去牟定县安乐乡羊臼河小村,看见李海洲那些熠熠生辉的军功章,再次听他滔滔不绝讲起当年参加广州阳江战斗、朝鲜五圣山战斗情景,好似又一次重新回到了历历在目战场。说着说着,铮铮铁骨的李海洲,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滴滴答答掉了来,打湿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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