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悄悄地走进桂家沟,光秃的树木蔑视着寒风,连树枝也不曾摇动,门梁上挂的大红灯笼倒是格外殷勤,“哐啷,哐啷”,发出声响,吵醒了门后面深寐的小狼狗,几声问候之后,又归于幽静。
就像桃花谢后长出的新果,因果原本就是一种注定,風刚途径这个村子,随即天空就飘飘扬扬地起了雪。暮色渐进,三十六在路旁燃了一堆火,烧了些纸钱,作揖、磕头,用泡好的浓茶画好圆圈,点了一挂鞭炮。他面色沉静地望了望远方,转身悠然悠然地回了家。在他枯寂的身影后,是一串清晰的脚印……
急步穿过院子,径直走进堂屋。揭开门帘,可以看到后墙的正中间摆放着年代考旧的木桌,上面整齐摆放着几个灵牌,他又是燃蜡、插香、烧纸、磕头。三十六的老婆在木桌上堆放了很多祭祀品后,坐在炕上给小孙子喂起了热腾腾的面条。三十六看着外面说了句“天黑了”,然后顺着墙壁摸到一根细线,轻轻一拽,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整个村子忽然有了过节的样子,家家户户门前都亮起了红灯笼。红艳艳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着,村庄瞬间变得温馨、恬然了很多。放眼望去,三十多个灯笼从村头到村尾,恰好圈出了一个圆,像极了三十六年轻时设计唱秧歌的舞台。秧歌舞台上每人手里掌着花灯,圈成一个圆,用着固定的步子逆时针挪动。
其实我们所遇见的一切人、一切事,都始于缘起,归于缘灭,哭着来到人世,又在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去,人生就是一个圆。
三十六带着小孙子在院中放了几挂鞭炮,点燃了烟花,紧接着推开大门看着进村的路。傍晚时分踩出的脚印已经看不见了,三十六迅速抄起扫把又缓缓地放下。拿起灯笼走到村口又折了回来,他抖了抖身上的雪钻进了堂屋。
揭开墙上的帘布,拿起一块砖头,从里边掏出一个木匣子,在上衣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打开木匣,三十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莲花香炉,眼神里盈满了虔诚。
“老婆子,把我的二胡拿一下。”
“给你!”
三十六接过二胡,闭着眼睛拉了起来,小孙子一边听着爷爷的二胡,一边嗑着瓜子,顺便将瓜子皮全部吐在莲花香炉里。一曲终了,三十六照例会喝一口刚煮好的浓茶,他一睁眼便看见莲花香炉里扔的瓜子皮。骂道“你这狗日的龟孙子,做肉丸子的东西,没地方吐就别吃了。”他清理干净后又放在炕头,看着莲花香炉和二胡,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句“还是这俩伙计最贴心”。
“还是咱们年轻那会好,过年也热闹,老婆子啊,咱们这一年比一年冷清了,唉……”
三十六老婆没有接话,三十六像是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那个眼神很奇怪,感觉是失望又感觉是自信,他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这个莲花香炉是那年在陕西赶麦场,花了一个月的工钱在太乙宫的庙里买的。每年唱秧歌的时候,我都拿到会上,给咱们这四山八沟,五方五地的神灵插香。那个时候我也刚过三十,跟咱家的四十五差不多大,那会四十五已经可以装旦了,你看这娃现在才有个拳头大,真是赶不上咱那会了,这猴年马月估计都挑不起一担麦。
老婆子这次搭话了,“时代不一样了,跟你那时咋比,咱家四十五在城里落户了,住上了洋房,现在都是靠脑子赚钱,谁像你一天天只知道拉二胡,那上面能给你饭吃吗?”
这个地方有个习惯,孙子的名字一般是他出生那年爷爷的年龄。三十六那个年代结婚早,他出生时爷爷才三十六岁,等他生儿子的时候父亲已经四十五岁了,四十五生孩子更晚了,今年三十岁了,孩子才三岁半。
三十六的嘴此时像开闸的洪水,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上世纪末的甘肃山村,改革开放的风吹醒了农村人。人们揉开落后思想封闭的眼睛,推开上面还写着“农民公社好”的木制村门,跑出大山与深沟,踩着日光与星光,走向了电视镜头扫过的、到处都有灯光的远方。每当电视里的衣食住行出现时,女人们总会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各自的男人。于是,渐渐地,男人每年会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出去,麦黄六月归家,在家里干完农活,吃完中秋月饼,又到远方寻找幸福,等到寒冬腊月再次回家,把挣下的幸福一张张数给自己的女人……
西北山村寒冬腊月地里没有活干,男人们就会聚集在一起排练节目,用一月左右的时间准备正月的娱乐。
这种娱乐活动叫秧歌,通常会在晚上演出,全部由男人表演。高大威猛的男人充当探马走在队伍的前面,进到表演场地后就要围成一个圈,把观众挡在外层以免干扰表演。拿棍棒刀枪的都会武艺,第一个节目就是盘刀、耍枪、舞棍,武戏结束就是唱曲了。秧歌的唱曲与套曲、秦腔有些相似,里面也会有生、旦、净、丑,也会有人物道白,舞台呈现。唱曲当然少不了琴师,秧歌里最常用的是二胡。一场秧歌会有七八个小曲,配合两三个大曲。唱曲完了就是舞狮,舞狮包括演四门、吃灯与拉灯,也就是灯从狮嘴进去,屁股出来。舞狮结束,这场秧歌也就落幕了,由探马带着所有人回到集会点,烧纸谢神,卸下装扮准备第二晚的演出。
三十六的唱曲是出了名的,大小曲子都能演唱,熟人都叫桂把式。大曲如《卖水》《牧牛》《华亭相会》《十里亭》《游龟山》《白蛇传》,小曲像《二十唐朝》《大十二月》《小十二月》《下四川》《绣荷包》《懒刘晨割麦》等。三十六那会可以算作当地的明星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人喜欢唱流行歌曲,秧歌也就慢慢地冷落了。
尤其这些年建筑业的高度发展,许多人都搬去了城里,过年也不回家。曾经三十六引以为豪的秧歌也无人传承,那些过去也鲜少有人提起。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摸摸那座莲花香炉,不知名的眼泪便会在三十六的眼里疯狂打转。
每逢除夕,三十六都会给村里的空房装上红灯笼,幻想着那些远行的人能回到村子,一起喝着茶温习那些很暖的过去。前几年三十六还会把路上的雪扫干净,今年只是踩了一排脚印,或许是想用那些清晰的脚印与温暖的灯笼告诉离乡的人,总有一条路永远清晰,总有一盏灯永远温暖。
三十六喝了一盏浑浊且有点冰冷的茶,拉着二胡,唱起了《上香》,末了改腔唱了句“声声庆团圆”,用力一拉,弦拉断了。三十六放下二胡,抽搐着脸收起莲花香炉,心的波动胎生了手的颤抖,莲花香炉也掉到了地上,这是三十六拿香炉这么久,第一次让香炉失手落地。赶忙捡起一看,完好无缺。
三十六看看断了弦的二胡,再看看手里的香炉,扬手把香炉丢在院子里。老婆子赶紧下坑捡起来,还是没有一点破损,倒掉里面的雪,插拭干净又放在了坑头上。
他微弱地说:“娃,把瓜子皮扔进去吧,掉坑上扫不出来。”
——选自《延河》(下半月)202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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